师生与师徒

学生对老师的尊敬总不如徒弟对师傅的尊敬发自内心；师生之间的感情总不如师徒之间的感情持久牢固。这是为什么？我常常在想这个问题。

有生以来，我做过学生，做过徒弟，做过师傅，如今做到教师。自己以为，这应该算是在不断地好起来。但是我的感觉却正相反。做学生时，我尊敬老师；做徒弟时，我尊敬师傅。在我心目中，老师和师傅的地位是高于父母的。做师傅时，我爱护徒弟，同时也受着徒弟的尊敬，然而做起老师来，虽然用更热情的态度去关心学生，却常常得不到学生的尊敬了。正在身边的学生如此，走了的也是如此，是人在茶不热，人走茶更凉。我也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是我伤害他们了吗？个别的有，但绝大多数没有，而且不是一茬学生，不在一个学校，也不会有什么连带影响；是我耽误了他们的前程了？那些经过我的手送上中专、大学的学生，对我应该心存感激吧。

我是这样，也就罢了，可别的老师的经历也不比我好多少。有一年，学校有两名学生考上了清华，轰动了周围市县，而且其中有一名考生还是全省的理科状元。市政府专门为这两个学生举办了一次座谈会（或说送行会），请了这两名学生的家长和他们的老师出席。可是在座谈会上，学生家长只说自己的孩子如何聪明，遗传基因如何好，却只字也没有提一下孩子的老师。当时那位教他们语文的女老师差点哭出来。这是人还没走呢，茶就凉了。老师算什么东西？学生学得不好，是你老师给教坏了，学生学好了，那全是学生自己的天分。

我也和别的老师探讨过这个问题，比较一致的意见是：淘气的学生虽然惹你生气，也不好好学习，但在离开你的时候或离开以后却对你非常亲热；听话的学生虽然学习好，你也喜欢他，但毕业后他很快就忘了你。这似乎不合情理，但事实却使我相信，就是这么回事。一些考上大学的学生，开始还给我写信，头一个假期还来看我，过年还来拜年，逐渐地是信日见其少，话日见其短，一年之后，便再无一言一辞，自然也就不来拜年了。甚至有一次，一个我曾经很得意的学生在路上见到我，竟远远地躲开，使我张开正要打招呼的嘴，半天没有合上。我怔怔地想：他的环境变了，他已经看到自己的前程，将来一定会发达，再也用不到我了。可是我带过的徒弟，是年年要来看我的，有几个淘气的学生，考试常常不及格的，如今做买卖发了点财，是见了我就热情地要请我吃饭。

师徒与师生关系的不同，好学生与进步学生（如今如此称学习成绩较差的学生）与老师关系的不同，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师徒关系还容易明白，大概是徒弟少，一般只有一个或几个，徒弟也往往只有一个师傅，而且多是师徒关系要保持一生的。师傅要教给徒弟手艺，或者说是生存的本领，这是最大的恩情。过去师傅教徒弟都要“留一手”，所以徒弟永远不敢和师傅轻易翻脸；又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观念，所以徒弟对师傅不尊重就会被看作是不道德的行为，是要受到公众谴责的。师生关系就不同了。一是学生数量多，难以照顾周到；二是时间短，容易忘记。加之老师是靠教书吃饭的（这一点和师傅颇不相同），教好了可以继续端这个饭碗，教不好就会失去饭碗。转到学生这边，他学好了，你也就教好了，他学不好，你也就没有教好，所以师生之间是老师要求着学生。老师不用说留一手，你想把你知道的一切，能做的一切都教给学生，也要看学生买不买你的帐。如果学好了，是学生帮了老师的忙，老师要感激学生；而没有学好，则是学生欠了老师的情分，所以要请老师吃饭。

如今孩子升学都时兴摆酒席请客，叫做什么“学子宴”、“谢师宴”的，老师当然要到，但那是家长为了给孩子上学筹集学费，并非为了感激老师。

这大概就是师生关系不如师徒关系密切的根源。如经济上的说法，是因为“买方”和“卖方”关系的不同。商家称顾客是上帝，是因为要挣顾客的钱，如果没有顾客，商家就挣不到钱了。商家千方百计地拉拢顾客，极力周到服务，笑嘻嘻地讨好顾客，已经不是什么“阴险的暗示”。现在就差学校没有把学生称为上帝了，但其实也早已差不多。

中国的教育有很多弊端，人们也认识到了，并在不断地改进。比如现在的“新课程改革”。但我总觉得组织改革的人不知是怎么回事，实施改革的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而当教师的呢？则感到已经越来越不会讲课。是不是又要铺天盖地地理论宣传一阵，轰轰烈烈地在教学中示范观摩一阵，然后就偃旗息鼓了？他们的出发点是什么，目的是什么，难以让人理解，但有一点是明白的，就是把学生的地位又进一步提高了，使教师感到学生越来越难教，越来越像上帝。教师已不敢奢望学生再感激他，尊重他，只要不让他低三下四地去求学生就满足了。对于教改之类，也只好按照习惯，反正是上面要求的，执行就是了。

过去说“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足见教师的清贫与难做。其实我国古时候学生对老师就不很当作一回事，而对科考时录取他的主考官却要顶礼模拜，称为“座师”。辛辛苦苦教了他学问，使他能够来科考并及第的老师，早已被他忘在了脑后。这就是中国的教育传统。我当了这些年教师，从来不敢去求学生帮什么忙，倒不是遵守职业道德，而是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去求学生的资格和胆量。

人们说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教师为什么被捧得这样高呢？就是因为其使命是在于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吧？就是因为其只能奉献而不能索取吧？因为自己太光辉了，所以也就不容易感受到温暖，也无法奢望得到别人的温暖了。设计和加工“灵魂”是无法计价的，不如生产一个螺丝钉就有一个螺丝钉的价格，所以只好不计。给一个能够维持生活的工资，可以继续“加工灵魂”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