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的痕迹

那条小渠还在，顺着干涸的小渠，我的目光渐渐的延伸向远处，在这片陌生又熟悉的荒滩里找寻奶奶家的老院子。可是我犹豫了，那个以前一眼就能认出的土墙，如今被一片荒凉所代替，一大片一大片土黄的平地，毫无特点的填满了我的眼睛。多少次，我多想再走一遍渠边的小路，那个总是有半边在土墙阴影里的小路。可是我怕那毫无生机的黄土地，会毁了我仅存的一点记忆。我就只能这样远远的看着，像个归途的人，揣着珍贵的记忆，不知如何安放。

终于，我认出了那棵老榆树，那个粗壮、枝繁叶茂的老榆树，如今赤裸裸的站在那里，毫无遮拦，任凭那得意的风将她的枝条胡乱的抓住，肆意的扔向四面八方。当一个村庄在一夜间不在的时候，树，也老了。可是，她承载着我的记忆，一个院子的记忆，一个村庄的记忆。

老榆树脚底下的那块破麻袋片儿上还残留着我的体温，多少个午后，我就躺在那里，在树荫的最深处，与太阳捉迷藏。透过繁茂的树叶，我能看到调皮的阳光总是试图穿过树叶的每一个缝隙，如钻石般闪闪发亮，可它就是找不到我。藏的太久便睡着了，当我一觉醒来已是黄昏，它终于放弃了找我，我有些庆幸又有些失落，难以消化的复杂情绪，很快被一阵麻雀的叫声所打断，我循声望去，除了树枝轻微的颤动和树叶的飘落外，一只麻雀都没找到，这次轮到麻雀们和我玩捉迷藏了。我一咕噜翻起来，抄起几个土块，爬上了一截子土墙，那是菜园子边的一截子土墙，还没有一只成年的公驴高，与榆树紧邻。瞄准树叶飘落的方向，我将土块砸了出去，一阵慌乱的拍打翅膀的声音，伴随着惊促的叫声，一大群麻雀冲出了榆树，向四面散去。

“我要是会爬树连你们的窝都给端了。”我得意的站在土墙上，像一个腹黑的胜利者，欣赏着一地的落叶

“你给我下不下来！”母亲操着半截子光秃秃的扫帚，气势汹汹的向我走来

我立刻蔫了，跳下比我还高的土墙，朝院子外面跑去。

“你妈叫撒名字？”我一头撞上了邻居金生福，他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50多岁的人了，每次见了我都要调侃

我懒的理他，又绕回了奶奶家的土院子，妈妈回屋干活去了。而我则钻进了牛圈，两头黑白花在木桩子上栓着，一头用屁股对着我，尾巴不停的扫着身上的苍蝇，一头面朝着我，嘴里不停的咀嚼着胃里反刍出来的食物。我蹲在牛粪堆里，闻着牛粪的味道，像一头牛一样，散漫的打发着时间，偶然发现一个屎壳郎，便用一根细棍将它挑翻，看它如何挣扎着翻过来，再挑翻。我在牛圈里呆的时间是如此的长，以至于很多年后，我对村庄里最熟悉的味道还是牛粪的味道。牛圈后来被大舅家改成了卧室，我无比新奇的打量着整修一新的牛圈，他们能住在这么敦实的土墙砌的房子里，令我满心羡慕。再后来，大舅一家搬走了，牛圈又成了牛圈，只是空气中少了很多潮湿、闷热的牛粪味道，我便不爱去了。牛们似乎也不喜欢它们的“新家”，总是卧在院子的一角，不慌不忙的吃着干草、吆着苍蝇。当火红的晚霞挂在榆树最高的那根枝头上的时候，牛圈的窗户将夕阳的影子拉成了一条金色的飘带，从一面土墙上印到了另一面土墙上。我怔怔的看着眼前的景色，牛静静的看着我，也许在前世的某一刻，我就是它，它就是我。

夜里传来了风的声音，可是它们是那么的软弱无力，让我一度以为它们只是个微风。多少年后，当我站在风里，感受到他们强壮的力量的时候，我才知道，是院墙挡住了它们，是榆树挡住了它们，是牛圈挡住了它们，是家里的门挡住了它们。它们走不进这个院子，也走不出这个院子。

可如今，奶奶家的院子没有了，整个村子的院子都没有了。风，像个困兽夺回了它的自由，在这片土地上狂妄的怒吼着，用它积蓄了几十年的怒气，横扫着一片的荒凉，也吹散了我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