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吹拂草原花
一个南方妈妈和西部女儿的故事
2024年3月19日,杭州市中医院住院部。
傍晚五点,当晚霞消尽最后一丝热能,春寒料峭让人感到阵阵寒意。
病床床板半斜着,杨汝躺在床上,手术后的她脸色略显苍白,与病房的洁白相映,显得格外融合。她微合着双眼,像是静养,更如在回忆,因为此刻,她心中牵出的是一桩桩往事,浮现在脑海的是一张张熟悉的脸庞。
一阵电话铃声让杨汝如梦猛醒,微微侧头,能看见放在床头柜上手机屏幕上甲央拉姆的脸。她赶忙伸手,有点费力地拿过手机,轻轻按下接听键。
甲央拉姆水灵灵的双眼充盈着泪水,抑或是激动,她已经语无伦次:杨阿姨、杨阿姨,我终于……终于看到您了。
杨汝:甲央拉姆不哭、甲央拉姆不哭,流泪的小姑娘最丑了。
甲央拉姆依旧语无伦次:我……我打了很多电话,电话一直关机,微信、微信也没回。后来……后来,我问戎雨姐姐,才知道、才知道你病了。
杨汝:没事、没事,甲央拉姆别担心,杨阿姨只是做了一个小手术,休养几天,就可以回家了。
甲央拉姆的情绪终于稍稍稳定:杨阿姨,你最想吃社么?我家有虫草,我阿妈在草原挖的,我家还有牦牛肉,我阿爸养的十年老牦牛,去年年底刚杀的……
杨汝打断甲央拉姆的话:甲央拉姆,杨阿姨什么也不缺……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杨汝还特意把手机镜头转向床头柜上的水果篮,嘴里一直在解释:你看,有水果,还有罐头……看到花了吗,你戎雨姐姐给阿姨买的,漂不漂亮?
甲央拉姆:你给我地址嘛,我叫阿妈给您快递。
杨汝:甲央拉姆乖,甲央拉姆最爱听杨阿姨的话了是不是?记着杨阿姨的话,好好读你的书,只有学好汉语,你才能变成雄鹰、变成凤凰,飞出那片大山……
女儿吴戎雨刚好拿着一个热水壶进来,看到杨汝在打电话,边走边埋怨:妈,你咋又忘了医生说的话啦,手术之后,不能有剧烈活动,不能有激动情绪。
杨汝指着手机,声音显得有些微弱:是甲央拉姆来的电话。
吴戎雨向杨汝摊手:我来接吧。
杨汝把手机递给吴戎雨。
吴戎雨:甲央拉姆,姐姐跟你说过的,你杨阿姨现在需要休养,你若有事,可以给姐姐电话,不能打扰你杨阿姨。
屏幕上的甲央拉姆眼泪夺眶而出:我太想杨阿姨了,太想了……
吴戎雨:姐姐让你不打扰杨阿姨,就是希望杨阿姨快点康复,等杨阿姨康复好了了,就可以天天跟你视频了。甲央拉姆乖,听姐姐的,读好你的书,那才是送给杨阿姨最好的礼物。
甲央拉姆不停点头:姐姐,你一定要照顾杨阿姨……
吴戎雨:行啦,今天就这样。
吴戎雨关了手机,然后把手机重新放回床头柜。
杨汝再次合上眼睛,嘴里在感叹:这场病,来的真不是时候……
杨汝,浙江瑞安人,舞蹈家,浙江省瑞安市政协委员,瑞安沐风舞校校长,瑞安隆山知青馆副理事长,瑞安市社会组织代表人士联谊会(以下称社联会)副会长。甲央拉姆,11岁,四川省阿坝县柯河乡小学三年级学生。杨汝和甲央拉姆的故事,得从2020年说起。
2020年,瑞安市社联会的东西部帮扶“瑞暖阿坝”项目进入第二个年头,按照社联会计划,项目将新增教育和文化扶持内容。作为社联会副会长,作为舞蹈家,杨汝被推选为项目文艺组组长。经过积极筹备,9月25日,由社联会林志寅会长亲自领队,社联会第五次组团前往四川阿坝县慰问帮扶,杨汝随团。
阿坝县柯河乡小学是指定的文艺演出阵地,没有舞台,几百号学生和村民端坐在校园广场,杨汝献演的节目是舞蹈《江南雨》。
九月骄阳如猛虎,高原的每一缕阳光都带着强烈的紫外线,尤其是阿坝近4000米海拔,氧气稀薄,每一个细微的肢体动作都让杨汝感到阵阵不适,但责任和使命让杨汝倍加坚强:飘逸的汉服衣袖,转动的花雨伞,优美的舞姿……几分钟的舞蹈节目,已经让杨汝累得气喘呼呼,但在阵阵掌声中,杨汝已经忘了自己虚弱的身体,只感到自豪和快乐。
表演结束,杨汝回学校临时准备的化妆间。短短几十米路程,杨汝总觉得有一个身影在自己身后晃动,暮然回首,于是看见了甲央拉姆。
甲央拉姆当时还是柯河乡小学幼儿班学生,她硕长的身体跟实际年龄有点不大相称,脸蛋还是高原那种暗红而且粗糙,但一双眼睛一直扑闪扑闪着。第一次看见甲央拉姆,杨汝还在心中感想:要是长在南方,甲央拉姆将来应该也是美人胚子,或者说是舞蹈种子。
杨汝至今还记得跟甲央拉姆的第一次对话情景。
杨汝问:小朋友,干吗跟着我?
甲央拉姆当时还听不懂汉语,只是一个劲儿用手做比划,意思是说,杨汝跳的舞真好看。
因为无法语言沟通,杨汝只能走近甲央拉姆,双方用手势做着艰难的沟通。从甲央拉姆的手势里,杨汝基本了解了甲央拉姆的简况以及目的:甲央拉姆,7岁,想跟杨汝学跳舞。
在短短几分钟的手势沟通中,甲央拉姆经常扯着杨汝的衣襟,甚至抱着杨汝,作为一名母亲,杨汝深深第敏感到,这种“黏”不仅仅只是索要,更是亲情般的依赖。
甲央拉姆从身边掏出一块小布,递给杨汝。从甲央拉姆不停地比划中,杨汝大概明白了甲央拉姆的意思:这块布是甲央拉姆阿妈绣的,现在送给杨汝。
杨汝接过小布,是一块羌族刺绣手帕。当时的杨汝只觉得应该回赠给甲央拉姆一件纪念品,可她当时还穿着舞衣,于是就随手把手里的雨伞递给甲央拉姆。
甲央拉姆睁着一双大眼睛,似乎在问:是真的吗?
杨汝点头,然后也不停地做着手势,她想告诉甲央拉姆:下次来阿坝,一定教甲央拉姆跳舞。
甲央拉姆似乎也明白了杨汝的意思,接过雨伞,一路蹦蹦跳跳地回去了。
望着甲央拉姆的背影,杨汝心中却是一阵酸痛。
回来后的日子过得飞快,就在多重身份的忙碌中,三年时间过去。在这三年里,社联会多次组织会员前往阿坝履职“瑞暖阿坝”项目,但因为忙碌和身体原因,杨汝均未能随行。其实,杨汝一直没有忘记甲央拉姆,每每在空闲之时,她会牵挂起甲央拉姆,于是她就会在家里找一些女儿吴戎雨穿过的时尚装,或者到商城到书店买一些衣服和书籍,寄到阿坝。苦于没有甲央拉姆的联系方式,只能把东西寄给柯河乡书记沙金代为转交,沙金书记对这事也特别上心,每次都要跑几十公里把礼品亲自交给甲央拉姆,并拍照转发给杨汝。
2023年11月,瑞安社联会拟计划拍摄微电影《草青青 海蓝蓝》,因为编剧采风需要,社联会临时增加冬季援助计划。顾不了身体虚弱,杨汝主动请缨,这一次,她还特地准备了书包等学习用品,对杨汝而言,寻访甲央拉姆,实现三年前的诺言更为重要。
11月24日,采风团队到达柯河乡小学,杨汝第一件事就是找校长,问甲央拉姆的事情,给校长看甲央拉姆的照片。校长特别热心,特意安排甲央拉姆到了办公室。
站在办公室门口,甲央拉姆却怯怯地不敢进来,只是眼泪一直在流、一直在流,嘴里喃喃着含糊不清:杨老师,我以为你已经把我忘啦。此时的甲央拉姆,已经在杨汝的嘱咐下,能用拼音学习着讲一些简单汉语。
杨汝走上前,深深拥抱甲央拉姆,嘴里不停道歉:都是杨老师不好,但杨老师没有忘记甲央拉姆,这一次,杨老师就是来兑现诺言,从今天开始,杨老师教你跳舞。
甲央拉姆脸上绽放笑容。
甲央拉姆:杨老师,我跟阿妈说了,要是您来阿坝,我一定请你到家里做客。等放学,你能跟我一起回家吗?
杨汝点头:好,等甲央拉姆放学,杨老师陪你回家。
那天傍晚,杨汝如约来到甲央拉姆家,坐在甲央拉姆家并不宽敞的客厅,杨汝心中还算有一丝丝踏实的感觉,因为甲央拉姆的家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贫困。
甲央拉姆吃力地搬着一个大纸箱进来,打开纸箱,杨汝看到她送给甲央拉姆的雨伞以及衣服整整齐齐地摆在里面。
甲央拉姆:杨老师,这是你送我的东西,每一件都保留着。
杨汝:干吗不穿呀?
甲央拉姆:太漂亮了,我只在节日穿。我阿妈说,我就像牦牛粪上的野草,不停疯长,可惜很多衣服都穿不了了。不过你放心,您送的东西我都保存着,因为每到节日,学校很多同学就会问我借。
甲央拉姆母亲华尔母端着一碗奶茶进来,递给杨汝,嘴里还在埋怨甲央拉姆:你在倒腾什么呢,也不让杨老师歇一会。
甲央拉姆看着杨汝:我不想叫她杨老师了。
杨汝的手停下来,不解地看着甲央拉姆。
甲央拉姆:我想叫杨阿姨,在我心中,杨老师就像我家的亲阿姨。
杨汝放下奶茶,牵起甲央拉姆的手:好、好,从今天开始,我就是甲央拉姆的亲阿姨。来,把雨伞拿出来,杨阿姨开始教你跳舞。
华尔母:杨老师,甲央拉姆平时在别人面前话不多,就在你面前,又顽皮又撒娇,你也别太累着。
那一晚,杨汝才跟甲央拉姆母亲加了微信,开启了她和甲央拉姆新的联系方式。后来几乎每一周,甲央拉姆就会特意穿上杨汝送的衣服,然后跟杨汝视频通话,告诉杨汝自己在学校学习情况。而杨汝呢,就根据甲央拉姆学习进度,会买一些带有拼音的书籍,送给甲央拉姆,并不停地嘱咐甲央拉姆,一定要学好汉语,一定要成长成才,一定要走出大山。从此以后,杨汝跟甲央拉姆的视频通话,还多了一个环节,每一次,甲央拉姆都会读汉语课文给杨汝听。
那次回来不久,杨汝就病倒了,为了不让甲央拉姆担心,杨汝把照顾甲央拉姆的事交给女儿吴戎雨,并一再交待女儿别把自己的病情告诉甲央拉姆。可吴戎雨最终还是没能挣脱甲央拉姆的纠缠,于是就出现了开篇的一幕。
2024年6月5日,社联会微电影《草青青 海蓝蓝》正式开机,16日,在会长林志寅的带领下,16人组成的摄制组转场到阿坝拍摄,杨汝实在是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无法同行。临行,她特意找社联会会长林志寅,一再嘱咐林会长别把自己目前身体状况告诉甲央拉姆。
6月19日,摄制组定点在柯河乡小学拍摄,就在拍摄中途,甲央拉姆突然闯进拍摄现场,找她熟悉的林志寅和徐玲雅、潘方早等会员问:杨阿姨呢?杨阿姨呢?杨阿姨为什么没来?她是不是还在医院?
林志寅把甲央拉姆拉倒一侧,一遍一遍向甲央拉姆解释:甲央拉姆,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杨阿姨在出差,没办法来。
甲央拉姆:我不信,杨阿姨说过的,这一次她一定会来看我。
林志寅:甲央拉姆听话,你这样会影响我们拍摄的。要不这样,我现在就跟你杨阿姨视频,让她跟你说。
林志寅掏出手机,很快跟杨汝连接上视频,然后把手机给甲央拉姆。
视频里的杨汝满脸笑容,但甲央拉姆却拉着一张脸。
甲央拉姆:杨阿姨,你骗人,说好这次一定要来的。
杨汝:甲央拉姆听话,杨阿姨真的在出差,现在人还在广州呢,昨天,杨阿姨给你买了条裙子,过几天就寄给你,你穿上,一定很好看。
甲央拉姆:我不要裙子,我就要杨阿姨。
杨汝:杨阿姨答应你,等空闲下来,阿姨一定会跟林伯伯他们商量,尽量安排时间再去阿坝。
对于杨汝来说,缺的不仅仅只是时间,更是一副能够抵抗高原反应的身架子。庆幸的是,经过几个月的细心调理,杨汝身体基本恢复,她又重回岗位。而此刻,她又想到对甲央拉姆的承诺,心中再涌愧疚:想着冬天到了,也该换季换装了。于是杨汝又跑到商城,给甲央拉姆买了几套冬装,还特地买了一套带有拼音的《石狐》国际读本,给甲央拉姆寄了过去。
2025年1月6日,一个平凡的日子,就跟往常一样,晚饭之后的杨汝正在厨房忙碌,女儿吴戎雨拿着她的手机进来,把手机给她:你的电话,甲央拉姆来的。
看着女儿有点醋意的模样,杨汝觉得有点好笑。但想着今天不应该是规定的视频时间,杨汝也觉得奇怪。
屏幕上甲央拉姆穿着新衣服,一边转动身子,一边说:杨阿姨,新衣服和书都收到了,真好看。
杨汝:我家甲央拉姆本来就好看。
甲央拉姆突然把头伸得很近:杨阿姨,我阿妈都说了,你比亲阿妈还亲。
杨汝:甲央拉姆,在杨阿姨心里,你就是杨阿姨的女儿。
甲央拉姆:那您就是甲央拉姆的妈妈,甲央拉姆的南方妈妈。
视频里的甲央拉姆笑成花朵,杨汝的眼里却含着泪水,她知道,从此她跟甲央拉姆之间已经牵着一根红绳,穿越时空穿越千里,心心相连。
是的,人间若有真爱在,一路破冰暖千里。这样的冬天,或许阿坝很冷,南方也冷,但真情自有温度,情暖心坎,逢冬若春。更何况,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作者简介:江海,原名刘光清,浙江瑞安人,系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温州作家协会、电影家协会会员,瑞安影视家协会副主席,早期喜欢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温州兄弟》,小说集《拐弯的梦》,散文集《送你一枚青橄榄》、《数点星星》。后转型热衷于影视文学创作,剧本多次获奖。电影代表作有《陈传水的军令状》、《绝不认输》、《一诺千金》、《来不及娶你》、《别想让我放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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