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散文 >> 内容
内容

我的三娘

时间:2025-07-29   作者:闲者 录入:闲者  浏览量:30 下载

岁序乙巳,大暑正盛,阳光炙烤着大地,连风都裹着烫意。我顶着热浪匆匆赶回故乡,与族中孝子贤孙、左邻右舍们并肩而立——这一回,是要送三娘最后一程了。

我的三娘,范氏桂兰,祖籍甘肃定西通渭县。2025年7月16日,她无疾而终,享年85岁。村里人都说,三娘是“带着福相走的”,可当我望着灵堂上她那方微笑的遗照,总觉得灶头还飘着她熬的米汤香,檐下还绕着她朗朗的笑声。

1940年腊月二十八,甘肃定西的寒风正烈,西风卷着黄土扑打窗棂,三娘在通渭县的土坯房里降生。那个动荡年代的西北乡村,温饱是最严峻的考验,生存本身就是一场硬仗,可她像石缝里的青苗,咬着牙躲过了战火年代的动荡,挺过了物质极度匮乏时的饥荒,扛过了岁月的风刀剑霜,她的童年在粗粮和补丁中悄悄溜走。

1960年的饥荒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大半个中国。二十岁的三娘背着简单的行囊,跟着媒人一步步走出黄土高原的沟壑,踏上了从定西到户县的路。黄土高原的沟壑在身后渐渐远去,关中平原的麦田在眼前铺展开来,她成了甘河乡西宋村的媳妇,成了我三叔的妻子,也就是我的三娘。

听母亲说,三娘嫁过来时,村里的人都挤在村口看热闹——这个甘肃女子的身材高挑纤细,眉清目秀。可谁也没料到,过门后,这双能攥紧锄头的手,后来会把三间土屋收拾得比年画还鲜亮。

新婚的土炕被麦草火烧得暖烘烘,灶膛里的红光映着三娘年轻的脸庞。打那以后,三叔收工回家,远远就能闻见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天不亮时,三娘已揉好了馒头面,米汤在灶台上“咕嘟”翻滚,像她心里藏着的热乎劲儿。她的手很巧,能把粗面捏成花样馍,能把野菜熬成香粥。她的手脚很勤快,春播时蹲在田埂帮三叔点种,夏收时顶着日头往场院扛麦捆,掌心的厚茧里,藏着一茬茬庄稼的生长。

三娘走进我们家门的时候,我还不满五岁,正蹲在院子里玩三叔给我编的蚂蚱笼。她过门那天,红盖头掀起来时,我躲在奶奶身后偷偷看,只记得她眼睛亮得像星星,说话声儿软得像新摘的柳枝:“往后呀,我就是你的三娘了。”

父亲和二叔、三叔分家那年,爷爷拍着父亲和二叔的肩膀说:“你哥俩儿从现在开始,都要另立门户了,我和你娘就跟着老三过吧。”三娘站在灶台前,正在面盆里揉着面,听了这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笑了笑:“大,妈,你们放心,我和老三儿虽没读过啥书,可知道啥叫‘养儿防老’,从今往后,我们会好好孝顺二老”。奶奶攥着我的手直抹泪,我却只顾盯着三娘手腕上的银镯子——那是她陪嫁的唯一首饰,在灶火里晃呀晃,像一湾落进时光里的水。

我是家里的大孙子,爷爷奶奶对我疼爱有加。虽然与三叔分了家,可是我一直跟着爷爷奶奶住,只要有好吃好喝的先给我分享。我的三娘对我也视如己出。记得有一年冬天,我的高烧不退,三娘守在炕头,把我焐在她怀里,手背上的冻疮裂了口子,渗着血丝。半夜里我迷迷糊糊醒过来,闻到一股甜香——她正端着个粗瓷碗,用勺子搅着碗里的蛋液。“三娘……”我哑着嗓子喊。她愣了愣,低头笑:“醒啦?这是给你蒸的鸡蛋羹,放了糖,甜着呢。”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攒下的鸡蛋,原本要给家里换盐用的。“快吃吧,鸡蛋羹要趁热。”她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我嘴边。蒸汽模糊了我的眼睛。那碗鸡蛋羹我吃了个精光,连碗底的甜汤都舔得干干净净。她摸了摸我的头,银镯子“叮铃”撞在碗沿上:“咱家的大孙子呀,以后要好好吃饭,长得壮壮实实的,给三娘争口气。”

到了上学年龄,三娘每天接送我到村里的学校。初中到高中,开始住校,每周需要带的干粮,三娘为我早早准备好。每到周末回到家里,她都要为我做些好吃的。73年12月,我高中毕业后,三娘鼓励我走出农村,到外面去闯荡闯荡。由于家里是中农成分,当时的环境下,铁路、煤矿工人都轮不到我的份,只好返乡务农。三娘看到我瘦弱的身驱,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十分心疼我。鼓励我再坚持坚持,等等机会。

1976年2月,又是一年征兵季。征兵工作开始了,三娘鼓励我参军入伍去,她替我到大队报了名。体检报告出来了,部队征兵的领导家访时,三娘不断地给人家说好话。当她得知接兵代理排长是甘肃通渭人时,便与其拉家常,叙乡情,打感情牌,希望能把我带到部队去。

我拿到入伍通知书那天,三娘正和社员在生产队地里干活。她直起腰,手里还沾着泥,眼睛却亮得像火把,告诉一起干活的社员:“我大侄子要当兵去啰!保家卫国有出息!”临行前,三娘熬了几个晚上,纳了两双鞋垫子,上面绣着“保家卫国,全家光荣”几个大字,那针脚密得像蚂蚁一样。她把鞋垫塞进我的行李包时,偷偷还塞了个红布包,打开是五块钱和一张小纸条,用铅笔写着“红布辟邪,贴身带着。别想家,好好干”。

我在部队第一次写信回家,她把信举得高高的,看完又给奶奶和三叔念了三遍,末了用袖口擦着眼泪,激动地说:“大侄子写的信,比戏文还好听”。还记得,当我到了新兵连,提笔给家里写信,写到“三娘”两个字时,笔尖在纸上洇开了一个大墨点,我的思绪万千:想起了她踮着脚往我兜里塞红布包的模样,想起她在我发高烧的给我喂鸡蛋羹的情景,想起她接送我上小学的日子,还有周末为我准备住校干粮的点点滴滴。原来那些被我忽略的细碎时光,早就在我心里长成了一棵大树,根须深扎进岁月的土壤,每一片叶子都浸着暖和光。

在军营的日日夜夜里,我脑海里时常浮现着亲人们的祝福与希望。每当遇到困难和委屈时,就会想起三娘给我那个纸条上的话:“别想家,好好干”。顿时,我的委屈和怨气都会消失,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干出个样来”。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时时处处严格要求自己,样样工作冲在前,经过我的不懈努力,4个月入了团,1年入了党,2年半提了干。先后在军师团机关工作了18年,当了6年团政委。1999年转业回到了地方,每次回家见到三娘时,她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公家的事无小事,千万不敢马虎”。

如今我已年近七旬。每每想起我的三娘,心中总是充满感激和眷恋。原来她给予我的,从来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爱。她的爱,是见面后的嘘寒问暖,是见面后的唠叨和叮嘱,是见面后的上下打量和关怀,这些细碎的关爱与温暖,像一盏盏明灯,把我的人生之路照亮。

灶台是我三娘的主战场。清晨天刚蒙蒙亮,就能听见她的扫地声,就能听到灶台的风箱声响,她已经在灶房里烧火做饭,烟囱里升起的炊烟是村里最早的晨钟。揉面时手腕上的银镯子“叮当”撞着盆沿;米汤在铁锅里咕嘟冒泡,她用木勺搅着,灶膛的火星溅在围裙上,像撒了一把碎金。在我的记忆里,三娘似乎永远都在忙碌着。

白天在到生产队的田里劳作,傍晚回家还要喂猪、纺线、给孩子们缝补衣裳。三娘一生特别爱干净,整天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她的针线活做得也很细致,孩子们的衣服总是打满了整齐的补丁,颜色虽杂,却永远干净合身。我总笑她“闲不住”,她却说:“人活着,不就是给人暖乎的?”

三娘让我最难忘的是她的笑声。左邻右舍的屋檐下,总能听到她的笑声朗朗。她有一符热心肠,谁家媳妇坐月子,她端着小米粥去下奶;谁家老人病了,她熬好姜汤守在床头;村里办红白事,她总是第一个搭把手的人。老人们都说:“范桂兰这个人,心比灶火还热。”

最忘不了的是三娘的那双手。春播时,她蹲在田埂上,把泡好的种子一颗一颗攥进手心里,说“种子得暖乎着,才肯发芽”;夏收时,她端着绿豆汤站在地头,给三叔和帮工的邻居擦汗:“慢些吃,别烫着。”那双爬满老茧的手,给三个孩子缝过百家衣——老大的蓝布褂子补了又补,老二的花棉袄里絮的是新弹的棉花;给邻居家的小媳妇教过纳鞋底,针脚像一排排整齐的兵;还给村里的老人们织过越冬的毛袜,毛线是她用鸡蛋跟货郎担换的,说“脚暖了,心就不冷”。

三娘教子有方,三个孩子在她的怀里长大。儿子学走路时摔了跤,她蹲下来揉着他的膝盖说“别怕”;儿子成家时,她在灶台上煮了二天二夜的臊子面;女儿出嫁时,她把陪嫁的木箱擦了又擦,箱底压着她亲手绣的鸳鸯枕套。两个女儿出嫁前哭红了眼,她把陪嫁的被子晒了又晒,絮语像纺车一样绵密:“到了婆家,记得早起做饭,别耍小性子。”后来女儿接她去城里住,她住了三天就闹着要回村:“城里的楼太高,我瞅着心慌。”

回到村里,她就是喜欢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总是忙个不停。鬓角的白发渐渐多了,像落在窗台上的月光。日子在锅碗瓢盆和田间地头的循环中缓缓流淌,孩子们长大了,孙子孙女也陆续降生,三娘也熬成了“婆”,灶台边的烟火气里,多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菜园子是三娘的小天地。三娘家后院的菜园不大,却种满了烟火气。“人勤地不懒”是她的口头禅。春天育苗时,她蹲在塑料棚里,拿小木棍给每株苗松土,比照顾孙女儿还仔细。辣椒红了,她摘得小心翼翼,怕碰破了皮,用竹篮盛着,挨家挨户送去:“尝尝我种的,够不够辣?”有回邻居说“太辣了”,她乐出了皱纹:“辣才够味,日子就得有股辣劲儿!”

午后,菜园子常有麻雀来啄菜,她搬个小马扎坐在田埂上,手里攥着扫帚,却总舍不得驱赶。“小生灵也得吃饭”,她念叨着,从兜里摸出一把碎米撒在空地上。麻雀们歪着脑袋看她,她就笑:“别怕,我不抢你们的……”

7月的风,被晒得懒洋洋,连影子都被拉得老长。那天傍晚,三娘收拾完灶台上的碗筷,说有点累,便早早上炕去睡觉了,头一落枕,就睡着了。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来。她走得那样平静安详,像一片落进田里的叶子,轻轻盖在了岁月的褶皱里。

三娘出殡那天,唢呐吹得让人心碎,唢呐声裹着热浪呜咽。送葬的队伍从村头排到村尾村缓缓走过,左邻右舍们都来了,有人手里拿着纸钱,有人低声说着三娘的好,跟着孝子贤孙们一赶抹泪。有她帮过的新媳妇,有她疼过的小娃娃,有和她一起走过饥荒的老姐妹。他们往灵前边撒着纸钱边说:“桂兰,你慢些走,路上别饿着。”

三娘这一生,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只有日复一日的平凡劳作;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与人为善的温暖。灶台边的烟火熄灭了,但那些在烟火中长大的孩子们,那些被她温暖过的左邻右舍,会永远记得宋村曾经有这样一位老人,饥荒那个时期,她从定西走过来,把一生的岁月都种进了关中的土地里,长在了我们心中。

三娘啊三娘,你从定西的黄土沟壑走来,在关中的麦田里扎根,把一辈子的热乎劲儿,都熬进了灶火,揉进了面团,暖在了我们的心里。如今你去了天堂,可灶上的碗筷还留着你的温度,屋檐下扫帚还记着你的声响。

三娘啊,这人间的苦你都尝过,人间的温暖你都给过,前路漫漫,愿你一路走好,在没有劳作的天堂里,能睡个安稳的好觉。愿我的三娘,在天之灵,安息吧。

(2025.7.26)

作者简介:我有点腼腆有点懒。

上一篇:海边的早晨 下一篇:致敬“八一”
发表评论

分享本站
  • 年度作品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