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背影

    “小村庄月弯弯，小河流水声潺潺。风轻扬云舒卷，我家就在山那边。那片金色的麦田，在记忆里浮现。田野的虫鸣声，唤醒我的童年……”耳边传来悠扬的歌曲，我的思绪也跟着飘向了遥远的旧时光。

    又是一年金秋，掐指算来，母亲已经离开我们三十六个年头了。我也从当年那个懵懂少年，长成了如今的中年人，可关于母亲的一切，依旧清晰如昨。

    母亲生于1949年，是新中国的同龄人。她姓刘，是家里的大姐，下面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在那个一穷二白的岁月里，母亲早早便帮着父母扛起了家的重担，操持家务、照管弟妹，小小的肩膀，愣是撑起了一片天。她的手，因常年劳作变得粗糙，却总能在别人需要时，递来最踏实的温暖；她的脸，没有精致的妆容，只有岁月刻下的朴实，可那双眼睛里的坚定，却像一束光，照亮了家里的每一个日子。

    后来母亲出嫁，有了我和姐姐、弟弟。父亲常年在外打工挣钱，家里的大小事、我们姊妹三人的吃喝拉撒，全落在母亲肩上。她就像我家院子里井边的那棵老李子树，默默无闻地扎根在这片土地上，总会结满红红的李子，悄悄为我们撑起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家。

    母亲是那个时代最普通的女性，却也是我们三姊妹心中最伟大的人。她的勤劳、任劳任怨，她的心灵手巧、待人和睦，早已刻进了我们的骨血里。

    她是坚韧的。农耕生活的辛劳、柴米油盐的琐碎，从未压垮过她。无论是顶着烈日在田间插秧，还是深夜在灯下缝补衣裳，哪怕遇到再难的事，她也只是咬咬牙，从不多说一句抱怨的话，用单薄的身子，稳稳撑起了家里的半边天。

    她是善良的。在村里，她是出了名的热心肠，邻里谁家有事，她总会第一时间赶去搭把手；对家里人，她更是包容。生活里难免有小摩擦，可她从不计较，总用宽厚的性子化解，让家里的氛围永远是暖的。

她是顾家的。在母亲心里，家人永远排在第一位。她很少为自己添一件新衣裳，却总把我们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她从舍不得多花一分钱在自己身上，却总能把我们的吃穿用度打理得妥妥帖帖，把最好的都留给了这个家。

    她是聪慧的。她不懂什么大道理，却把生活过得明明白白。她记得每一个节气农时，知道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割；哪怕家里条件拮据，她也能凭着简单的食材，做出让我们垂涎的饭菜，把清贫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小时候的事，像散落在记忆里的星星，一想起，便闪着暖光。夏天天热，我和弟弟总爱偷偷跑到河里游泳，只要一会儿不见我们的影子，母亲就会捏着细细的竹条，沿着河边一路走、一路喊我们的名字。她的声音里带着急切，却又藏着温柔，仿佛能穿透山间的风，把调皮的我们都唤回她身边。

    还有一次，家里的老母猪下了崽，小猪崽在厨房里到处乱跑。等我放学回家，发现书包掉在地上，书本被小猪啃得支离破碎。我当时急得直哭，母亲却没说一句责备的话，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转身点起煤油灯。那一夜，她坐在灯下，缝了又补、粘了又贴，指尖被针扎了，也只是悄悄吮一下，继续忙活。第二天早上，当我看到书包和书本又变得整整齐齐时，才懂母亲的爱，从不是挂在嘴边的话语，而是无声的守护，是默默的担当。

    那时的日子过得紧巴，能吃饱饭就已是不易，更别说吃肉了。可母亲总有办法，让我们的生活多些盼头——每周六全家团聚时，她总会从房间瓦罐里取出一块腊肉，慢慢煮在锅里。那股肉香，能飘满整个小院，直到今天，一想起，依旧让我忍不住咽口水。我至今仍好奇，在那个没有冰箱的年代，母亲是怎么把腊肉保存到六七月份，让我们能在清贫的日子里，一次次尝到肉的清香。

    母亲身子弱，常年需要补养。父亲在外打工，攒下一点钱，总会割一小块瘦肉回来，剁成肉馅给母亲补身子。每当这时，我和姐姐、弟弟就围着灶台，眼巴巴地盯着那点肉馅。母亲见状，总会笑着舀一点给我们，那肉馅的味道，是甜的，甜在嘴里；也是苦的，苦在心里——我们知道，那是母亲舍不得吃，特意留给我们的。

    母亲总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家里的规矩，她自己守了一辈子，也教了我们一辈子。吃饭时不准说话，必须端着碗坐在饭桌前；要等全家人到齐了才能动筷子；烧过火的灶台，一定要擦得干干净净；水缸里的水，永远要填得满满的。那时总觉得母亲严格，如今才懂，那些看似琐碎的规矩，是母亲用一生的坚持，为我们筑起的一道温暖的墙，教会我们如何做人、如何生活。

    小时候调皮，总爱犯点小错。每当这时，母亲从不会在外人面前打骂我们，只会关上屋门，让我们靠墙站着。她手里拿着一根小鞭子，却很少真的打下来，即便打也很轻，只是一边讲道理，一边轻轻比划。等我们哭了，她又会板起脸说“不许哭，要听进去道理”。现在想来，那哪里是责备，分明是母亲藏在严厉背后的爱。

    母亲常说“家丑不可外扬”，凡事都要护着家里的体面。父亲爱喝酒，偶尔喝多了，回家后会躺在床上说酒话。每当这时，母亲总会悄悄让我们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大一点，遮住父亲的话，怕被邻居听见笑话。她用自己的方式，维护着这个家的尊严，也教会我们要懂得体谅、懂得包容。

    对待爷爷奶奶，母亲更是孝顺。家里但凡有点好吃的，她总会第一时间让我们送过去；逢年过节，她也会提前备好衣物，给爷爷奶奶送去。她从不说“孝顺”二字，却用一言一行，诠释了“百善孝为先”的真谛。

    母亲和邻居的关系也格外好，村里的人总爱来我家串门拉家常，谁家有事，大家互相帮衬。村里有一户人家，平时和邻里常起争执，可和我们家，却从未红过脸，有时还会把自家种的瓜果，悄悄放在我家门槛上。后来才懂，是母亲的和善，换来了别人的尊重。

    作为娘家的大姐，母亲心里始终记挂着弟弟妹妹。哪怕自家条件不好，她也总会攒下一点粮食、布料，趁着回娘家的时候带过去，帮衬着弟弟妹妹们过日子。

    母亲的身子一直不好，时不时就要去医院。我读高中时，母亲在学校旁边的医院住院，我每天放学后，都会去看她。每次去，她都拉着我的手，反复叮嘱“要好好读书，别贪玩，一步一个脚印，才能走好自己的路”。那时总觉得母亲唠叨，如今想再听一次，却再也没了机会。

    1989年9月，母亲因常年积劳、病症缠身，最终还是离开了我们。最遗憾的是，我和姐姐、弟弟，都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至今我还记得，那天学校的铃声刚响，一个亲戚匆匆赶来，在好几个班级门口打听，才找到我。当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远远就看见家里的房屋上，扔着一些物品——那是村里的习俗，家里有人走了，要把旧物扔出去。母亲已经躺在一个小小的木盒里，我和姐姐、弟弟扑过去，抱着木盒失声痛哭。哭够了，我们互相擦干眼泪，攥着彼此的手发誓：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辜负母亲的期望。

    母亲出殡那天，下着瓢泼大雨。我们抱着母亲的遗像，一步步往前走，雨水混着泪水流进嘴里，是湿的、咸的，更是冷的——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天好像塌了一块。

    后来，我读完高中，考上大学，独自在外打拼。多少个夜晚，我总会梦到母亲，梦到她站在灶台前煮面，梦到她坐在灯下缝补，梦到她在田埂上喊我的名字。每当我想偷懒、想放弃时，梦里母亲的叮嘱就会在耳边响起，让我重新打起精神，一步步往前走。

    如今，母亲已经离开人世三十六年了，我和姐姐、弟弟也都人到中年，在各自的生活里奔波。可只要一想起母亲，心里的那根弦就会轻轻颤动，她的音容笑貌，就像昨天才见过一样，清晰又温暖。

    “小村庄月弯弯，一盏橘灯挂屋檐。秋叶黄山水长，乡愁飘散到很远。灶台上我看见，妈妈煮的热汤面，将雨雪风霜融化成，心底的一抹温暖……”歌曲仍在耳边，我已泪流满面……

    母亲仅仅陪伴了我十八年，走的时候，才四十一岁。如果她还在世，今年该是七十七岁的高龄了。有人说，天上一日，世间一年。这样算来，母亲不过才离开我们三十六天而已。我常常想，等几十年后，我也到了耄耋之年，在天上见到四十多岁的母亲，一定要跟她换个角色——我当父亲，她当女儿。我要把她给我的十八年的爱，千倍万倍地还给她，让她也能享享清福，不用再为生活操劳。

    母亲，您是我心中永远的光，照亮我前行的每一段路；您是我生命中最深的牵挂，是我从未放下的思念。您走了，却从未真正离开——您的身影，依旧在我心中，清晰而温暖；您的声音，依旧在我耳畔，温柔而坚定；您的爱，早已融入我的血脉，深深浅浅，久久长长。

    您是否还记得，那年秋天，我在您怀里数星星，您指着天上的银河，说那是回家的路？您是否还记得，那年冬天，您在灶台前煮热汤面，雾气模糊了您的脸，却暖了我们一整个冬天？您是否还记得，那年春天，您牵着我的手走在田埂上，教我认识路边的花草，说每一株植物，都有自己的春天？

    如今，我也成了父亲，终于懂得了您当年的不易——原来为人父母，就是要把所有的苦自己咽，把所有的甜都留给孩子；如今，我已步入中年，终于明白了您当年的坚强——原来撑起一个家，需要那么多的勇气和担当。

    母亲，您是我心中最柔软的回忆，是最深沉的思念；您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依靠，是我永远无法忘记的牵挂。

    妈妈，您在天上可安好？我愿化作一阵风，轻轻拂过您的窗前，陪您说说话；我愿化作一缕光，照亮您的梦境，让您不再孤单；我愿化作一句诗，写满我对您的思念，岁岁年年，从未改变。

    妈妈，我亲爱的妈妈，您走了三十六年，但我始终觉得，您从未离开。您在我的心里一直在，永远永远……

后记：

    秋雷乍破云层，电光在铅灰色天幕上划开转瞬的痕，风裹着骤雨砸在窗棂，将我从睡梦中敲醒，天地间只剩一片浑茫的交响。

    恍惚间竟觉这风雨似有来意——36年前的九月，也是这样带着凉意的秋，您裹着最后一丝温，轻轻放下了世间41载的烟火。那时我尚年少，不懂一场离别会在往后岁月里，长成心底盘桓的藤。

    今日风急雨骤，恰好是我添岁的辰光。案头温着半盏茶，望着窗外雨幕，忽然想与您说说话：这些年我学着您的样子，把日子过得妥帖，只是每逢这样的秋日，总忍不住想起您递来的热粥，想起您在灯下缝补时的侧脸。

    雷声轰鸣，电光闪炼，想来您在天上，定是借着这风雨，悄悄看了我一眼吧。（秋思*农历乙巳年七月二十五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