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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罟

时间:2019-03-15   作者:明城 录入:明城  浏览量:309 下载
华安寺门前有一棵榕树。
二十八年前,师父便是在那棵榕树下捡到了我。
来华安寺参拜的人总是很少,大抵是因为华安寺在嵩山东麓那侧隐隐的林中,很少有人寻得到,抑或是师父从不轻易允人上山的缘故。
那时我还小,对世对人都不甚懂,就问师父为什么不开山门,寺里倘若香火旺盛岂不是更好?
然后师父朗声笑了,他望向嵩山深处,目光悠远。
“阿生,若命之有缘,他总会寻到此处的。”
“那若无缘呢?”
“那便是无缘了。”

寺院的钟敲响了三下。
我做完早课,寻了扫帚开始清扫庭院的落叶。
大师兄正收了经卷从佛堂走来。见此景,他微微叹:“秋天到了。”便又问我:“阿生,师父呢?”
我答:“师父在钟楼呢。”
大师兄往钟楼一看,说:“知晓了。”即从我手中拿过扫帚,笑着对我说:“和阿难去后山玩吧,我来扫是了。”
我走几步,既而回头:“师兄,今天中午吃木耳炒青菜?”
师兄笑应我。
我于是兴冲冲地奔到后山,遥遥望见师父从钟楼下来,背着竹筐向嵩山深处走去。
我本想着偷偷跟上去,突然听见阿难喊我,便又向他跑。“阿生?”阿难正在后山数石子,阿难问我:“阿生,师父说这石子就如众生的业和烦恼一样无尽。”
他指指身前被堆叠成小山一样的石子。
“我数了好久了。”
我信誓旦旦地说:“这有何难?我来帮你数。”
于是我们俩便哪里也没有去,在后山数石子。
一数便数到了日薄西山。
“八万八千四百四十三、八万八千四百四十四、八万八千四百四十五。”
“数完了!”我和阿难高兴地叫起来,连忙去找师父。
“师父师父,我们数完了,一共有八万八千四百四十五颗石子。”
师父只是笑笑,并不语。
他打开窗,指着山上遍布的树,沉默半晌,道:“阿生,阿难,你看。”我们一齐望见山脚下远远的炊烟。
师父叹:“便假若后山有八万八千四百四十五颗石子,那么整座山呢,整座城呢?”
没有等我们回应,他说:“天地为炉,这芸芸众生,谁不是在苦海中煎熬?众生的业及烦恼,数如恒河沙。”
他看着我们懵懵不解之色,忽地笑说:“有一天,你们也会懂的。”
在山上的这些年,我听了很多故事。
师父的故事,大师兄的故事,阿难的故事,我的故事,和众生的故事。
没人知道师父是何时开始守在嵩山之上的,也没人知道他为何要守着嵩山。
大师兄说师父在等待一个人,若他等到了,这众生便能脱离苦海,若没有等到,也会有另一个人替他一直等下去的。
我便问大师兄,岸是何?苦海又是何?
大师兄便说,百态之世原是苦海,看破红尘方为上岸。  
我问,若世人都上了岸,又该去何处找那苦海?
大师兄说,百态之世存百态之人,人即有百态,世也便需百态,又何分苦海与岸,出世入世。人之生来,历百难而成,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人即需要百年而树,便需历百态而成百态,喜则喜矣,悲则悲矣,痛则痛矣,乐则乐矣。一味无欲便树不了人,便失去了人的本气。  
我还不懂,他却不愿多言了。

大师兄的父亲是个书生,考了一辈子科举也没有考中个功名。后来家里日子困难,负担不起,想着小子毕竟是要继承家业的,就早早把女儿嫁给了一户老爷做个妾填房,换了二十两银子。后来书生死了,妻子也跟着去了,独留下师兄一个人。那时他才几岁,一个人没法过活,幸得遇见了师父,便皈依了法门,自此潜心修行。
我也不知道大师兄是如何想他的父亲母亲的,因为他没有提起过,就像他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过那两个人。

阿难也是被师父捡回寺里的。
那天下了大雪,师父关门的时候听到了婴儿啼声,向外见一个婴儿在雪地里,装婴儿的棉被里有一封信,言辞恳切,大意是夫妇俩无法保这个孩子平安,于是请师父收留。那婴儿小脸冻得通红,看见他便眯着眼笑,想着能寻到此处是缘,就收他作了弟子,唤作阿难。
因为这天下人啊,大都生而苦难。

我问师父我的父母是什么样子。
师父说他没有见过我的父母。
又说我的父母是天和地。
我问师父,那么,我的前生是什么样子的?
师父说,万物于镜中空相,终诸相无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诸法所生,唯心所现。一切因果,世界微尘,因心成体。
  
农历四月初八是释迦牟尼佛圣诞。
做完早课,师父让我们三人下山买点茶米油盐过节。
晨光熹微,街上没有什么人,我们于是慢慢走着,想正好赶上早市。
走过一件茅屋前,师兄突然停下脚步,眼里有泪光。
我和阿难齐齐望去,那是一座很小很破败的茅屋。很久没有人居住了,但是院子里的东西摆放整齐。我看到有一个女子,眉眼很沧桑,一身素衣,在井里打水。见到我们驻足,又见一身出家僧人的装扮,她露出一个恬淡的微笑。
我看见大师兄静静地立着好久。。
我想,那应是他的阿姊。
我刚欲说什么,大师兄却道:“走吧。”
走了好远一段距离,我才问他为何不与之相认?
大师兄沉默许久,没有说话。


我们走过一家客栈。
客栈门口有许多乞讨的人。
我们看见一个老爷带着一从仆人大摇大摆地走进客栈,仆人一脸谄媚地去拉扯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子。那女子还带着一个孩子。孩子一身破布衫,脸上灰扑扑的,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躲在他娘亲后面。女子跪在地上磕头,额上青了一大块。
大师兄看不过去,推开那些凶神恶煞的人,却只将银子放在桌上,带走了那对母子。
那女子一路千恩万谢,走出客栈几十里,她突然停下脚步,说:“几位小师父,即便你们替我还了钱,那老爷也不会放过我们娘俩的。只可怜我的孩子,他自小便没有了爹爹。可否请几位小师父将我孩子带回寺庙里,我不求他能吃饱穿暖,只要他能活下去就行。”
她眼神悲戚,万般不舍地望着孩子。
我为难地看向大师兄。
大师兄抱过孩子,轻轻道了声好。
那女子露出一个笑容,然后一头撞在墙上。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死亡。
看到鲜血沾湿了地。
看到大师兄捂住了那孩子的眼睛。

我们一路走过去,看过世间百态。
世道艰难,有多少我们看不见的苦难。
这些阿难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回到寺里,师父见了那个孩子,口中喃喃着也是缘分,唤他阿空,让他跟着我。
那天晚上,大师兄第一次没有做晚课。
他在佛堂里,一个人坐了一夜。
农历六月十九日,观世音菩萨成道日,因我要教导阿空,阿难一个人下山。
他回来的时候魂不守舍的,我叫他去后山玩,他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望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几日后大师兄告诉我,阿难爱上了一个女子。
我不信,便去佛堂找他。
我远远听到师父对阿难说:“你心中有尘。”
阿难垂眸。
师父问阿难:“爱之几何?”
阿难说:“她爱我,已入轮回,前缘难续。我愿化一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五百年间众人踏,五百年后一面缘。”
然后阿难出来,我看见他的清朗的眼中,有了我看不懂的东西。
后来我回想起来,才明白他眼中是深深的烟火气。
师父看到了我。
我走进佛堂。
我问师父,什么是爱?
师父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爱别离、五阴盛。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我问师父,阿难为何会爱上一个女子?
师父说,这是轮回。
我问师父,什么是轮回?
师父说,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一生痴情只为无情苦,一生无情只因痴情苦。
若无相欠,怎会相见。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们避无可避,亦无路可退。
那夜,阿难离开了华安寺。
那夜,我跪在门外,听大师兄诵了一宿的梵唱。
我自此再也没有见过阿难。
只是后来有一夜,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阿难的前世。
他一心向佛,那个女子痴爱他了一生。跟随着他走过了千山万水,走到人生迟暮。
我看到她的脸上被皱纹布满了。
但是却很温柔,一如初见时,那个眉目间明媚如春光的素衣女子:“小师父,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啊。”她突然哽咽:“希望所有的欢喜和遇见,都能在春天抵达。此生为你守候,来生你要与我相依。一如当年惊鸿一瞥,后来便再也忘不掉。”
我看到那个女子念着《金刚经》,念着念着突然就笑起来。
笑得很甜蜜,笑得很悲伤。
我突然就哭了出来。
我问那女子:“倘若你此生都遇不到那样一个人呢?”
她看不见我,但我却清晰地听到她的声音说:“那便孤老一生。”
我顿悟。
原来是轮回。
阿难离开后的一年,大师兄也走了。
他走的那天,斋堂里还留了大半盆的木耳炒青菜。
我去送他,走出山门的时候我回头看那棵榕树,只觉得它沉郁而安静,就像这些年来,师兄做得最熟练的木耳炒青菜一般。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离开,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猜,他大概是明白了什么,于是不愿再如此活在这世间,从此天涯之内,四海为家,一路走,一路修行罢。
就像大师兄当年离开时没有带走的经卷,那些过往的年月也就随着香炉中的烟灰焚烧殆尽了。
嵩山之上,华安寺中,终究只剩下了我,阿空和师父。
而我那时也并未想到,连这样微薄的光阴,也没有剩下多少。

就这样,二十载春秋,瞬息即逝。
师父仍然每天背着竹筐,朝着嵩山深处走去。

阿空在佛堂诵经,我便在一旁教导他。
——时诸比丘为我说法言:‘色无常,受、想、行、识无常,一切行无常,一切法无我,涅槃寂灭。’我尔时语诸比丘言:‘我已知色无常,受、想、行、识无常,一切行无常,一切法无我,涅槃寂灭。然我不喜闻一切诸行空寂、不可得、爱尽、离欲、涅槃。此中云何有我,而言如是知、如是见,是名见法?’
——尔时阿难语阐陀言:“我亲从佛闻,教摩诃迦旃延言:‘世人颠倒,依于二边,若有、若无。世人取诸境界,心便计著。迦旃延,若不受、不取、不住、不计于我,此苦生时生、灭时灭。迦旃延,于此不疑、不惑,不由于他,而能自知,是名正见如来所说。所以者何?迦旃延,如实正观世间集者,则不生世间无见。如实正观世间灭,则不生世间有见。迦旃延,如来离于二边,说于中道。所谓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谓缘无明有行,乃至生老病死、忧悲恼苦集。所谓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谓无明灭则行灭,乃至生老病死、忧悲恼苦灭。’”

我问他:“所谓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发慧。是则名为三无漏学。若诸世界六道众生,其心不淫,则不随其生死相续。汝修三昧,本出尘劳。淫心不除,尘不可出。阿空,你会爱上一个人吗?”
他凝望我的眼睛:“师父,什么是爱?”
什么是爱?我也不知道。
我仍然喜欢去后山数石子,即使明知道数不清。每每这时,阿空就坐在旁边静静看我。
我曾问他为什么不数石子。当时他疑惑地回答:“若明知道注定数不清这石子,仍然去数,不是执念吗?”
然后我笑了。原来这些年的伏笔,在当年嵩山上数石子的那一刻已经埋下。
我又岂会不知道这是执念呢?只是,既为执念,我画地为牢,作困兽之斗,再也走不出去。
我记得有一日师父喊住我。那一年师父已经是耄耋之年了。
师父慈悲地望着我:“阿生,你可知你父母?”
“天地。”
师父笑了:“是。阿生,你生来便是为度众生的。你可明白何为轮回了?”
“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阿生,你能看到众生在轮回中的来路和去路。倘若一个人没有了来路和去路,那么他也便脱离了六道轮回了。”
“师父,你有来路和去路否?”
师父答:“我早已走过了。”

师父仍然往嵩山深处走去。
华安寺的钟敲响三下。
师父在嵩山深处坐化。
师父再也没回来。
他守了华安寺一辈子。
从青丝到白首。
我没有哭,始终没有。
因为我明白,他仅仅换了一种方式陪在我身边,陪在众生身边。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就像当年阿难数不清嵩山东麓的小石,我没有数清华安寺前匍匐着多少虔诚的灵魂。
只是,师父变成一尊巨大的佛像,竹筐里跪坐着阖目微笑的年轻人。
于是三十年后,阿空在榕树下埋下转经轮。
于是我开始真正懂得“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于是这偌大的的华安寺,终于剩下我一人。
许多年后有一日,我在后山小憩。
我睁开眼,看到一个人,但不是师父。
那人静静立在东麓,念念有词。
泪水像灌进江河的百川,出生之时清澈,将死之时污浊。
时间让他的泪水干涸,痕迹在他脸上,变成玄妙的弯曲。
他转头见我。
我问他,“你可省得爱是什么了?”
他说,“阿生,爱是根本,但爱欲不是。”
一滴泪,落在他长长的影子上。
我们二人便不再多言一句。

有的人如阿难,不想死掉,但不得不死。
有的人如阿空,既无所谓死,又无所谓生。
来不及感叹,我匆忙匍匐在命数脚下。
我望进他的眼睛。
我没有在轮回中看到他的来路和去路。
他只是对我笑笑,转身走开。
天高云阔,那背影渺小而孤单。
于是在晚风和树林小心翼翼的静默下,一整片夜空的璀璨星河,倏忽在我耳边倾泻下来。

我行一步,云随一步,我漂一里,云追一里。
我存在于空,并看着阿难不曾看到过的景色。
振臂一呼,山鸣谷应。举目四顾,海阔天空。
只可惜,生在这般世道,碍于种种原因,众生皆是不得自由。
阿空在九十六岁那年去世了。
他眉眼间布满一道一道的皱纹,眸中却是那种清风明月般的朗气。
那双眸子似曾相识。
而我未老。
我将阿空人送走,又把院子中的落叶扫了干净。
整理完藏经阁和佛堂,我敲了三下钟,又将钟楼、鼓楼、大殿的门都上了锁。
最后我去了后山。
去数最后一次石子,去看最后一场落日。
拴上华安寺大门,我步步向前,未敢回头。

我本因地,以念佛心,入无生忍,今于此界,摄念佛人,归于净土。佛问圆通,我无选择,都摄六根,净念相继,得三摩地,斯为第一。
自今日起,发无量心,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王朝一朝覆,一朝复。
我走过千山万水。
我见过许许多多的人。
有年逾半百的老人,慈祥地哄着孙儿;有二八年华的姑娘,含羞带怯地望着自己的心上人;有少年意气的热血男儿,驰骋沙场保家卫国。

青灯燃尽。
我已经记不清多少年后,我再回到华安寺。
门上落的锁已经锈迹斑斑,遍布灰尘。
春去秋来,再也没有人敲响过华安寺的门。
只有山门前的榕树,在经年的洗礼之中,盛开了一树繁茂,和一场铅灰色的、青铜色的梦。
卑微的,高傲的,盛放的。
像很久很久以前,我最爱吃的木耳炒青菜。

作者简介:我有点腼腆有点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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