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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暮归途

时间:2019-03-15   作者:明城 录入:明城  浏览量:372 下载
漱正阳而含朝霞。——题记
苏朝最喜欢每天清晨,透过窗去看外面的世界。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远处的山峦呈现出深浅不同的蓝色,一层层渐次带入天际。蜿蜒的幽径遥远望不到尽头,石子路边一株株鲜艳的月季竞相盛放。满开的月季,花瓣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露珠,清澈明朗,散发出淡淡的芬芳,仿佛也潋滟了那一泓绿波。隐隐能听见鸟儿婉转的歌唱。
那样灿烂的风景,是苏朝十五年来苍白的人生里,唯一的色彩。
有人叩响了门。苏朝扭过头去,听见父亲稳重而略有些急切的脚步声,母亲温柔而迟疑的脚步声,还有一串稚嫩的、轻盈的,她从未听过的脚步声。
她听见母亲小心翼翼,却无比喜悦的话语:“阿朝,这是你妹妹……苏昭。昭昭,向姐姐打个招呼。”
她听见她的妹妹灿烂的童音:“姐姐,我是苏昭,日月昭昭的昭。昭昭会每天都来陪姐姐玩的。”
她的妹妹有一双宝石一般的明眸,眸中仿佛有浩瀚众星,像很多年前的自己。
苏朝一时间有些恍然。她看见面对她总是落泪的惆怅的母亲温柔地望着那个女孩,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笑容,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她看见她不苟言笑的父亲握住了那个女孩的手,嘴角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那样和谐的画面,仿佛再融不得第四个人插足。苏朝的心有些堵,近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阳光洒下来。
天有些冷,苏朝想。
苏朝已经不记得在这张病床上呆了多少年了。她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那一扇小小的窗从来是她的全部。
但是自那天以后,苏朝的身边多了一个小尾巴。
医生们都知道,那个扎着马尾,总是笑容甜甜像个小太阳,每天推着苏朝去花园散步的小姑娘,是她的妹妹苏昭。他们也常常想,这个因抑郁导致失明的女孩啊,有了这个妹妹的陪伴,大概笑容会多一点。
苏朝也如此觉得。尽管她仍然羡慕她的妹妹。
苏昭履行着她的诺言并乐在其中。她数月如一日地坐在苏朝床边给她磕磕绊绊地读苏朝很早就不听了的童话故事,数月如一日地推着苏朝去欣赏自然的神奇美妙。
她是苏朝的眼睛。
   一天散步的时候,苏朝突然抱住了苏昭。明亮的光辉下,那一幅姐妹相拥的画面被永远定格在柜子上的相框之中。
目及之处,草长莺飞,一路烟霞。苏朝的心底温如春熙,似乎有泪在即。
苏昭和苏朝之间如水到渠成。
但苏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父母了。
再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是苏昭的生日。
还冒着热气的饭菜,苏昭带着生日帽,坐在最中间,两旁各是父亲和母亲。他们为苏昭哼着生日歌曲,像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笑得温柔宠溺。
窗外万家灯火,她心中却寂寥寒冷如深沉的夜。
其实今天,也是她的生日。苏朝背过身去,抹了把脸。
六岁的她,也和苏昭一样希望父母和她一起过个生日。可是那天晚上,她得到的只有父亲严肃地告诉她今天要加班,母亲歉意地抱了抱她离开家去了公司。她一个人,在如墨水一般浓稠的夜里,孤寂地坐在床上。
就如同现在。
苏朝的心,好像在那一刻突然对苏昭关上了门。
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压抑着她,苏朝听到了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悄然破灭了。
苏朝死了。只有暮色,没有朝云。只有苏暮,再无苏朝。
那之后,一切好像都不一样了。
无论苏昭如何撒娇,苏暮都不予理会。
苏暮一点点把她撕碎的姐妹俩的合照粘合在一起,那些裂缝却怎么也无法消失。
一如苏昭和苏暮。一如苏朝和苏暮。
她们之间,到底是日暮途穷了。
苏暮只是望着窗外,看到路旁两排高大白杨的轮廓,忧郁而安静地在暮色中深沉下去。
日落。
苏昭推着苏暮去散步。
就在她们走到湖边的时候,苏暮突然让苏昭停了下来。
“苏昭,”她用沙哑的很久没有说过话的声音,喊住了那个明媚的小姑娘。
“姐姐,你叫我的名字啦!”小姑娘惊喜得叫道。
苏暮却未如从前那般回应她。她只一字一句,罔若未闻:“苏昭,我的世界没有太阳了,”她的声音倏忽带了些哭腔:“苏朝已经死了,所以昭昭……”像最初那样,苏暮笑得恬静而温婉:“昭昭,你来陪我好不好?”
她蓦地站了起来,准确地走到苏昭的后面,轻轻地推了苏昭。那个小姑娘如折翼的天使落入水中。
她听见废弃的公园中,咫尺之遥的那个女孩的哭泣和扑腾声。而她在无人之处只静静地站着,站在很近的地方,望着很远的远方。
她看着波澜迭起的湖中,仿佛看见了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心中一下子怅然若失,让她心痛得不能自已。
她慢慢走远,又忽然转向,渐渐走近河边,将轮椅推进了水里。
看着遥遥能见的愈来愈清晰白色灯光,苏暮无声地走进水里,缓缓下沉。
夜色凉沉如水,像是再也无法迎来黎明。
苏暮再次醒来的时候,她望见了一片白色,耳畔寂静无声。
医生在病房外怜惜地望着苏暮,说:“这个女孩,命太苦了。”他转头看着苏暮的母亲,说:“昭昭的死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的病情逐渐恶化。现在的她,不仅封闭了自己的视觉,也不愿意再倾听这个世界了。”
她的母亲魂不守舍地只是喃喃:“或许吧。”
苏暮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她的精神越来越差,连白天也很少醒来。
父亲和母亲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一晃好像过了很多年。久到苏暮已经不知道今夕何夕。
她迷离地活在这世间。
一天半夜,苏暮惊醒。她慢慢下床走到了洗漱间,打开了灯,她的眼前却仍然没有一丝光亮。她没有焦距的眸子怔怔望着镜子,恍惚间,她看到了镜子里那双深邃幽暗的眼睛。
   对面的这个人,是怎样活到了今日的呢?她想。
    醒来时,晚霞烂漫。
苏暮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她回到了苏昭还在的时候。
她梦见苏昭问她:“姐姐,你知道人类的灵魂有多重吗?”
她摇头。
苏昭又问:“那你知道一滴眼泪有多重吗?”
    她再摇头。
苏昭于是说:“21克。”
她问为什么。
苏昭说:“每一个人死亡的瞬间,体重都会减轻21克,那是灵魂的离开。”
于是睁眼的刹那,苏暮已经哭湿了枕头。
暮色和朝云一样都是美丽,却并不打动,就像你可以爱上一张绝世再难遇见的容颜,却并不爱那个人,而那样的容颜就变成没有意义的经过,你不会想停留,也没有波澜。
她恍惚感到“草堂春睡醒,窗外日迟迟”的落达意味。
——我们这一生,会遇到多少人,缘分朝生暮死脆弱如露水,唯独与你,像是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
我知道我们迟早会输给时间或世情,但不知道会输得这样快。
她一个人坐在床边,沉默着到深夜。
她忽然觉得很多年没有这么纯净的时刻了。
但待静静低头,继续走上征途,忽然明白,其实悲伤深处空无一物,抬头便是月明星稀,光色洒然。
她突然就释怀了。
她听见心底微弱的花开的声音。
灯光没有温度地铺在床上,她只沉沉睡去。
苏暮再次醒来时,房间里空无一人。
她打开窗户,暖洋洋的微风吹了进来。
她离阳光从未这样近,离大地从未这样远。一眼望去即是蔚蓝晴空。白白的云朵胖乎乎地飘在眼前,让人恨不得一口咬掉。远望连绵山峦,起伏如静止的海浪般温柔。世界从未这样壮阔而可爱。
她侧头望着窗外笑容灿烂的姐妹,轻抚着手上粘合的照片,怀念得心酸不已。
记忆整饬而林立,似一座森森丛林。很多时候她是迷途在这记忆树林的一只鹿,辨不清方向,只因为心里信仰的还有日光,所以拼命往一个茫然的方向奔跑,偶尔会不慎撞上一棵记忆的树,身心都痛不堪言。
但她们都知道,它们曾经是这样温暖而柔软的快乐。
她将白色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抚平了枕头上的每一丝褶皱,珍惜地将照片放在柜子上,然后慢慢地踩上了窗台。
凌空的那一刻,她想起了墨蓝冷寂的湖泊、星斗满天的苍穹、还有那个人宝石一般的明眸。
——心灵的自我对话本质上不是一种社会现实。西方经典的全部意义在于使人善用自己的孤独,这一孤独的最终形式是一个人和自己的死亡相遇。
——我的世界从此没有了星辰大海。因为在遇到你的那一瞬间,浩瀚众星,皆降为尘。 
——我的愿望已不再是在生活里建造起一个理想的幸福,而是要让自己生活得好一些,不要再受伤害,也不要再制造伤害了。我不喜欢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伤害,当世界上还是要继续有那么多伤害,我也不要活在其中。
——世界总是没有错的,错的是心灵的脆弱性,我们不能免除于世界的伤害,于是我们就长期生着灵魂的病。
——我不能够说我懂得了不爱之慧——我只是感到了疲倦所以想要停止,如顾城所说,人世很长,人生很短,我在中间,应该休息。
——只是我们常常遵循的是趋利避害的人性劣根,而非心之所倾。
——毕竟深情的代价昭然若揭,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苏昭和苏朝都已经死了,活着的是苏暮。苏暮没有了太阳,所以她该去赎罪了。深情若是一桩悲剧,必定以死来句读。
恍惚间,苏昭笑着扑进她的怀里,牵起了她的手。
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苏朝的笑容。
阳光很好,仿佛从未晨曦如发,只争朝夕过,仿佛从未昭如日星,暮色四合过。
又仿佛她们生而不为姐妹,生而不为仇敌,从未有过那样默契而悲怮的过去一样。
与此同时,苏朝睁开了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心中一阵悸动,手上还有尚未退去的余温。柜子上的照片,只有一个女孩的笑颜如花。
——我们现在做的一切都是遥远星球的投影 ,就像我们现在看到的阳光是八分钟之前的阳光,我面前的你是一微秒,一弹指刹那之前的你,我看见的是过去的你,你看见的也是过去的我,我们经历的都是遥远星球很多年之前经历的一切。
    一切好像变了很多。
一切就好像本该如此。
一切都是一场臆想。
苏朝扑进了父母的怀里,对着父母十二年来愧疚的双眼,感受着他们真实的温度。
她释然地叹了一口气。
医生说,她已经解开了自己的心结。
十二年来第一次离开医院,出门的那一刻,她望了一眼楼下的公园。
颜如舜华,颜如舜英,夭夭春花,其叶蓁蓁。
有老人相携着走过,有父母望着自己一对女儿互相玩耍会心一笑,有姐妹笑着相拥在暮光之下。
她抬头望天,暮色绮丽,却澄澈如朝阳。
十八岁,日薄西山,故人归来。

作者简介:我有点腼腆有点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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