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种树

 父亲有好几年都没有这么兴奋过了，今年好像特别高兴。弟在外面工作，有几年没有回家过年了，今年带着妻儿一起回家，一大家子人一起吃团年饭，父亲特别兴奋。其实父母亲今年才从弟那里回来。小酌了点酒，父亲又谈起他种的树来。

 父亲说那些树是留给他和母亲的，神情间既有衷愁落漠，又有着骄傲自豪。

 记得我还小的时候，父亲就在自家的自留地旁种了树，父亲说是等我大了给我修新房用的。后来他又在承包地旁种了树，说是给两个妹妹做嫁妆用的。再后来，父亲又种树，说是给小弟修房用的。更后来，父亲又种树，说是给他们老了的时候做棺木用的。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老实巴交的农民，一生堂堂正正，他和树结下了不解之缘，可也因此介怀了一辈子——偷树。

 那个时候，家里太穷，父亲拖家带口的，上有老下有小，又缺少劳动力挣工分，实在没有办法。白天在农业社干活，晚上常会伙同好友一起去偷树。晚饭后出门，去很远的山崖上砍了树以后连夜扛去几十里外的集市上，等快天亮了再卖掉。运气好的时候，能卖个块儿八角的。如若运气不好，偷树时被发现了，会被追得满山跑，被逮住了会挨揍，再被捆起来游行示众。如果失足跌下深崖，那就只能是有去无回了。即使偷砍成功了，在卖树的过程中也得躲着乡政府的人，如被他们逮住，树被没收了，还得罚款并游街示众。偷树要选择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最好还要下雨，当然雨越大越好，才不会被看山的人发现。还要等几十里外的集市赶集的前一天晚上才行，因为偷来的树是不能在家里过夜的，必须连夜扛出去等着买家。卖完了树，必须得在农业社开工之前赶回来上工，不然扣工分不说，还得查你个底朝天。晚上父亲一出门，奶奶和母亲就一直焦急地等待着，直等到父亲回来了，才放下心来。

 父亲和他的几个老友只要在一起，就一定会谈起他们偷树的经历，被追过、被蛇咬过、被逮住过、被没收过。他们谈起这些时，总是唉声叹气、神情黯然，好像永远不能释怀这一过错。其实，那时候我们村里的很多人都是靠这样生活过来的。而且，他们多多少少都受到了伤害，父亲头痛和腿痛的病根就是在那时候落下的。

 后来，父亲常常会看着他种下的树出神，有时候看看树又望望远方，望望远方又看看树。那时我觉得父亲既伟岸又深远。我渐渐懂事了，常伴在父亲身边陪着他看树，心里也盼着父亲种的树快些长大。父亲有时会指着树说，这棵过几年可以做什么了，那棵过几年又可以做什么了。父亲说这话时虽面无表情，可眼底里藏着的尽是微笑和希望。

 父亲第一次砍下他种的树，是我去外面读书的时候。他说我不用回来修新房子了，砍了这些树给我当学费。那时候的农村还很穷，父亲却很高兴，他一边砍树一边兴奋地哼着山歌，干得满身大汗，却精气神十足。父亲种的树渐渐少了，给两个妹妹做了嫁妆，也给小弟交了些学费。

 渐渐地，时代变了，生活好了，父母亲却都老了，我要接他们出来的时候，父亲老是唠叨他种的树没人看管，其实他是怕给我们增加负担。

 这几年父亲每年必回老家几次，说是去看看他种的树。其实父亲是思乡，他忘不了那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那里有苦难有欢乐，还有共过患难的老友，更有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父亲老了，种了一辈子树，最后剩下的就只有他为自己和母亲种下的那些了，想起来也令人伤感。

 父亲种树，同时也种下了愧疚，种下了一辈子的责任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