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犟

父亲一个月后就过74岁生日了。我记得父亲的生日，正是缘于父亲的犟。父亲退休后，一直不让我们给他庆祝生日，每次都扯东扯西、东借西凑些理由来反驳我们，精打细算不“乱”花费我们的金钱和精力。这一犟就是十年，直到父亲70大寿，匆忙中才张罗了几桌酒席，热闹了一回。看到父亲幸福洋溢的笑脸和长辈之间的其乐融融，我们兄弟姊妹四人内心深处翻涌的是愧疚和兴奋。从此后，我们摒弃自己的愚钝，用固执勇斗父亲的倔强。

初晓父亲的犟，自己还是个流着黄鼻涕、偷农家树上的果实、乱敲邻居家门、淌着满脸泪仍挥舞着拳头的毛孩子。某一天，听母亲唠叨，父亲要上调，可他爱连队，不愿意离开。父亲这一犟，就把自己钉在青藏公路线上近20年。在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上，父亲一身军绿色点缀着雪域高原、戈壁荒滩、崇山峻岭，在空旷、荒凉、莽苍、孤寂的四季里，如一棵傲然向天的青海云杉。1979年父亲转业回家乡，可他的心一直在青藏高原上，在那崎岖险峻的青藏线上，在那出生入死的战友身上。十年后，父亲毅然决然又回到青海，继续他那铁定的工作，直到60岁退休。有时，我冥思苦想，一个千里之外、鱼米之乡的湖湘子弟到底欠了大西北什么债？

30年的高原生活，恶劣的气候和环境摧残了父亲的健康——父亲患了严重的综合性冠心病。每次住院，医生都惊讶于父亲病情的严重；父亲的心脏已不是发动机，而是一颗拔掉了安全栓的炸弹，随时有爆炸的危险。可父亲从没有后悔，从不埋怨自己在高原吃的苦，受的累，流的血。记得有一次，在我的胡搅蛮缠下，父亲谈到在一个冬季，突遇大雪封山，他和整个车队困在山坳里，三天没吃没喝，好在运输的物资中有一批白糖，父亲和战友们就一把雪、一把糖地充饥，极其艰难地度过了危机。我在泪眼中，朦胧而又清晰地发现父亲轻松得像在唠家常，时不时流露出微笑和满足，那满脸的皱纹和丝丝白发透露出的是岁月长河奔流不息、汇入浩海的激情。从此后我也学会了用笑容来容纳工作和生活的不如意，用坚强和刚毅挑战困境和逆流。

陪伴我生活的是父亲，陪伴我工作的也是父亲。记得23年前我来单位报到，父亲一句话就打发了我：“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拿。”我形单影只，有点想不通为什么父亲不陪自己。父亲是高山，是港湾，是鹰翅，20年来一贯如此。而恰恰是独身前往，我当场受到了办公室主任的夸赞：“一个人来报到，行啊，年轻人。”我刹那间理解了父亲的良苦用心，暗自立誓要像父亲一样做人做事。

往下来，我当大队的内勤，管理劳教人员的档案时，父亲说：“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拿”；再往下，我当内门的守卫，把关人员出入时，父亲说：“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拿”；继续往下，我当接见日管理员，主管亲属会见时，父亲说：“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拿”；再继续往下，我当警戒护卫员，巡查整个场所时，父亲说：“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拿”；如今我在政治处副主任岗位上，抓民警队伍建设，父亲还是说：“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拿”。——多少个日月交替，多少次新桃换旧符！父亲就像那四月的天，总有那么一抹春光照耀我心田，同时又像那萧飒的秋风，不停地吹走我思想上的枯叶。

窗外，夜已深，人已静。在这无月的冬夜里，我丝毫感觉不到寒冷；相反我暖流满身，我清楚地知晓因缘于我想着父亲——挂念他，祝福他，孝顺他。我要再犟一回，而且一定要战胜父亲的犟——他如果是春天，我敬奉上的是七彩的花朵，还有那葱绿的夏叶；他如果是秋天，我敬奉上的是金黄的硕果，还有那洁白的雪花。

“爸爸，祝您生日快乐！”（2016年1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