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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叔叔磳磳

时间:2018-03-12   作者:黑泽明的云 录入:黑泽明的云  浏览量:889 下载 入选文集
    序言
    我从未看过一本小说,也从未写过一篇小说,这是我的处女作。我要为我的家族立传,让我的亲人在文学中得到永生。纵使一切都将逝去,但此刻会成为永恒。
    一
    现在的我不会想到,多年后的今天,我的叔叔将死于自杀。他是喝农药死的,我想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合作社”买东西。当我发现他时,他静躺在空旷的高山上,面容和善,头发整齐,身着我的旧衣,身体呈“大”字型摆设,迎面而来的,是醉人的不知名的香气。在他的身旁,有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受活”。我感到羞愧和懊悔!
    二
    我叔叔今年三十来岁,无妻无子,孤身一人。严格来说,他并不是我的叔叔,而是我五爷爷拿女儿换回来的傻子;他也并非天生就是个傻子,而是小时候一场高烧烧坏了脑袋。我姥姥生前常骂:“他妈的,这是哪个狗日的拿亲女儿换回来的傻子?!”此时的她已到晚年,绝不会记起当初这决定正是她的命令,也不会想到,当她脑子糊涂,天天找麻烦,生活不能自理时,也只有这个她当初嫌弃,现在同样遭人嫌弃的傻子待见她!
我叔叔没有名字,也许有,只是没人真正关心过。我们叫他“磳磳”。这个名字就像阿猫阿狗,就像山间的石子一样普通。有人说:起个贱名好养活,我想是的。妈妈常夸:“一个傻子,不会做饭,干馍就凉水,反倒没病没灾,活的壮实。”我不同意。妈妈问:“有人见过他生病吗?”我反问:“他生病有人知道吗?”没有回应!两人便都不说话,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三
    我叔叔脾气犟,性子怪。从不帮家里人干活,反倒经常屁颠屁颠地跑去帮外人干活。奶奶常骂:“喂不熟的白眼狼,不帮自家人帮外人。”每当这时,我便暗自嘀咕:你喂过这白眼狼吗?
    我叔叔干活不吝气力。破校服一脱,系在腰间,“呸呸”两口唾沫,眼睛便开始放光。他双手一抱,腰间一挺,两臂一举,一个三四十斤的大果箱便到了七层。每当这时,许多帮忙的人便不再动了,他们只是蹲蹴下来,抽烟,喝酒,聊天,一边使劲地夸一边放肆地笑:“我看这磳磳雄得很嘛,劲大得太太,比你叔强多了!”“那可不当咧,你这叔不行,没劲长,连你婶婶都摆不平!”“滚,死去!”众人便哄堂大笑,有人笑得前仰后俯,有人笑得面目扭曲,有人笑得肚子疼,有人笑得从板凳上摔了下去,有人笑得流出了眼泪……
    我叔叔一般这时都不说话,只是憨憨地陪笑。待他们笑完,有人给我叔叔鼓劲:“你的都笑啥哩嘛,磳磳可是个好娃。磳磳,你好好干,明儿婶婶给你说个媳妇。”她一般都是这句,打我记事起就没变过。可这次却有人接了话茬,说:“还说啥媳妇哩嘛,你老汉打工去了,又不在屋,我看就叫磳磳给你暖被窝挺好的。磳磳,你爱这个婶婶不?!”看热闹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似乎等待着看什么大戏。我叔叔盯着那婶婶翘起的勾子,又觉得众人似乎在看他,不好意思,慌忙将眼睛移向那裸露的脚踝,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些许,我叔叔似乎不忍让众人失望,歇斯底里地来了句:“婶婶,我想日你!”
    他的勇气已经被激发出来,进升为一种野性,一种疯狂。却看那婶婶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不觉间拿起身旁的一颗石子,看见的人忙劝:“懂啥气嘛,一个傻子。”没看见的人又是一阵哄笑。这是他们苦痛生活中的乐趣,是休息时的酒精。我感觉他们是在看一场表演,而表演者正是我叔叔,他像是以精湛的演技折服了众人,又像是以自贱的方式赢得了尊重,他感觉到了自身存在的价值。此时的他已不再是一个可耻的傻子,而是一个勇敢的汉子!
    四
    我叔叔很爱喝酒。通常主家干完活,照例要请酒席,我叔叔是不愿意去的。因为他通常不能入席,仅仅是主家给夹个馍,让蹴在碌碡上吃。有时碰上心善的主家,邀其入席,同桌的人也是碱口捂鼻,食之无味。久而久之,我叔叔再也不去入席了,每每干完活后,只是默默地回家,品尝他的干馍就凉水。
    但到了喝酒时,一切都不一样了,酒桌上无大小。大家拿起啤酒,在空旷的院内,都站起来,一起干杯。有时有人喝多了,分不清人,便不顾我叔叔身上的尘土,裤裆里的屎尿,直把他往怀里搂,叫道:“好兄弟!”。听我叔叔说,有次有个小老板喝大了,竟硬是拉着他拜了把子。自次我叔叔走起路来老感觉在飘,脚不再拖地,背也不驼了,逢人便嚷嚷:“我有个当小老板的兄弟!”
    我叔叔就一直这样活着,直到十来年前的一个夜里,我去门口撒尿,隐隐约约看见一件破校服越来越亮,我有点害怕。走进一看,才发现是我叔叔。他的一双黑眼睛在夜里很亮,远远地我就看见。他蓬头垢面,头上有些兔毛,脸上有些黄土,醉意让他的脸又黑又红。他仍是那身破校服,手背在身后,摇摇晃晃地,又似乎脚不沾地地向我飘来。我问他:“你喝酒了?”,他说没有。只是吃了些红烧兔肉,这次真是他当老板的兄弟请的,兔肉让他吃得有些发“醉”。”顿了顿,心生奇想:“原来酒是用兔子做的!”我没有笑,只是沉默。
    我叔叔也很喜欢吸烟,都是别人给的。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再度回首那天夜里,我后悔我不曾吸烟。我常常这样想,倘若当时口袋里有一盒烟,我要一根一根地敲出来,把他当成我的长辈,然后用双手把烟给他点上,因为我知道,这是他最辉煌的一天。
    五
    我叔叔爱唱歌。于其说是唱,倒不如说是叫,是吼。他总是吼得撕心裂肺,毫无章法,让人听不清到底是在唱什么。他的嗓音也不大好听,格外沙哑,像是被石子磨过,又像是历尽沧桑。人们总是抱怨他唱得不好,破坏节日气氛,我倒反而觉得他唱得别有一番韵味。他的唱是来自黄土高原的尘土,是西北的沟壑,是痛苦的生命向神灵发出的呐喊,在这一刻,他似乎忘却了时间,忘却了整个世界,忘却了所有的痛苦与欢乐。
    我叔叔也爱跳舞。严格来说,他的“舞”也算不上舞,他的“舞”是摇,是晃,是蹦,是踩踏这片坚实的土地。他的身体动作总是极度夸张变形,毫无美感可言;他的面部表情也老是格外扭曲,让人分不清是在笑,还是哭。他每每跳舞,总能把自己跳“醉”。他说:每当我跳完舞后,就觉得这天和地在转,然后又打了个颠倒,天成了地,地成了天;然后我觉得我变“大”了,比那槐树大,比那骆驼山都大。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知道他是一个傻子。

我叔叔唱歌跳舞,愉悦得是自己,痛苦得是别人。有时有人实在受不了了,便破口大骂,他从不理会,也不还嘴,只是又骂向他的侄儿,我的弟弟:“滚回去,作文写完了吗,凑啥热闹。”我弟弟长于这个家庭,一般倒也不怕,捡起石子便向他扔去。每当这时,磳磳会连忙捡起身边的树枝,跑着,笑着,骂着把我弟弟往回赶,有时能够成功,有时则会失败。每当成功时,他便会向我吹嘘:“谁都管不住他,只有我能,你知道为啥,你看我打不死他。”这句话很耳熟,我一直想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听过,直到刚才,我才想起,五爷爷在抱怨磳磳不帮家里人干活时,也曾对我说过:“谁都管不住他,只有我能,你知道为啥,你看我打不死他。

    六

    我叔叔就一直这样活着。直到十来年前的一个夜里,我去门口撒尿,隐隐约约看见一件破校服越来越亮,走近一看,才发现是我叔叔。他的影子被街灯拉得很长。他拖着一双破凉鞋,人似乎已经疲惫不堪,再也拖不起那长长的影子。他跟我打招呼,把我叫住,说:“活着也没啥逑意思,难受死我了,我想你姥姥。”我一时慌了神,怕他想不开,又不知如何宽慰,想了想才劝道:“人生下来就是‘受活’的,就是受罪来了,你可不能先当了逃兵。”说罢笑了笑。他没有笑,也没有回话,只是问我“受活”怎么写。我连忙捡起身边的树枝写给他看。他不忿地说:“都他妈说我是傻子,不正常,什么叫正常,他们就正常了?!”我感觉他说得有道理,也许“正常”本身就是个“不正常”的词汇。我还是怕他想不开,便又以我为例告诫他死亡的可怕:“可不敢死了,我一想到死,整个脑子都变‘小’了,死了就啥也没有了,高兴的,不高兴的,都没有了。”他反问道:“既然死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你有何必怕感觉到‘没有感觉’呢?!”我惊得说不出话来,要不是我早就认识他,说不定会以为这是个哲人。他向我诉说他的担忧:“我怕我死后变成兔子。我仔细想了想,还是不要当兔子,当个人算了。”他的恐惧源于我们那边的一个传说,说是:陕西地方邪,人吃兔,兔吃人,人死成兔,兔死成人。我静静地听着他的担忧,看着他已经不能蔽身的破校服,连忙进屋拿出我高中时期的校服给他换上。他没有说话,没有高兴,也没有羞怯,只是静静地脱下了那件自我记事起就一直穿在身上的破校服。
    第二天,当我一时兴起,爬上白雪茫茫的骆驼山时,发现他死了。他静躺在空旷的高山上,面容和善,头发整齐,身着我的旧衣,身体呈“大”字型摆设,迎面而来的是醉人的不知名的香气。在他的身旁,有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受活”。我感到羞愧和懊悔!
现在的我常常会想,当时为什么会一时兴起,在大冬天,去爬已经三年没有爬过的骆驼山。我想:也许人间的事都是天上亲人的暗示,天上的事则是人间亲人的祝福。所以我叔叔死后才能如愿,变成了“人”。现在,每当我对现实不满时,总会想起我叔叔;一想起我叔叔,就会想到死;一想到死,我倒反而什么都不怕了,没皮没脸地活过了过来!
    七
    我叔叔死后没有锣鼓,没有人披麻戴孝,也没有酒席。我同他其余的几个侄儿们,在骆驼山上他死的地方挖了个坑,将他就地埋了,连同他一起埋掉的,还有那件自我记事起他就一直穿在身上的破校服。后来,在我弟弟的一再要求下,我们才给他立了个碑,碑前的墓志铭是我写的:磳磳―一颗在可憎的世间滚动的石子。碑后写着:你看他表演,他看你表演,上天看你们表演。我想他会喜欢。
    我叔叔死的时候很冷清,死后却热闹起来。他的亲生父母连同我五爷爷那个女儿从老家赶来,聚在祖坟,闹着要把我叔叔的坟迁回老家。此时,我五爷爷的那个女儿已经在国企上班,有一儿一女,美满一家。我五奶奶受不了了,哭着向我诉苦:换回来的永远比不上换出去的。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当我和他其余几个侄儿们拿着铁锹,打开昨天的新坟时,我叔叔已经不见了。映入眼帘的只有那件我高中5时期的校服和坟边一群向四周逃窜的毛茸茸的白兔,他们迅速地聚成一点,然后消失在白雪茫茫的天地之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大冬天的会有一群白兔,也许我叔叔真变成了兔,又也许他变成了“人”。但不管如何,他的生命都将会在这些白兔身上,在吃兔的人身上,在人类身上轮回永存。
    八
    我叔叔一直这样活着。我也一直在想,他为什么会突然自杀,直到我弟弟那天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就在我叔叔自杀前的那个白天,有人到我五爷爷家收麦子,谁成想麦子受了潮,那人看不上。碰巧这时我叔叔从门口路过,他连忙冲上前去,不管不顾地把脏兮兮的破校服往上凑。他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说:“老王,你看着把我大这麦给收了,咱都是拜把子的弟兄!”谁知那人一把把我叔叔推开,拍了拍身上的黄土,捂着鼻子往后退:“你谁啊,一个傻子,敢跟我称兄道弟。一身的屎尿味。”听我弟弟说,我叔叔当时就愣住了,他一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直到和我畅谈的那天夜里。
   九
我叔叔已经死去多年,但直到今天,提起他,村里大多数人仍还记得。也许有人早已忘记了他的长相,忘记了他是否上过学,忘记了他是谁家的孩子,但所有人都知道,有这样一个傻子,他叫磳磳。我为他难过!我想,我叔叔之前期望的是记住,现在更多的则是忘记。我希望人们能尽快地忘记我叔叔,忘记这个可怜,可爱,可恨的傻子。我想,在我死时,我愿和我叔叔一样,扒出我的心肝,双手捧起,举过头顶,供奉给神灵,高呼:伏惟尚飨!尚飨!
    后记
    此事半真半假,鉴于亲友关系,希望大家不要考证,姑且把它当成一个故事,听听算了。我也希望大家不要因我叔叔弱势,而将他奉在道德的至高点,借我叔叔之名俯视批判众生。最后,我想向我作品中伤害到的一些人道歉,原谅我。原谅我的伤害,也原谅我不够诚恳。尽管我的初衷是挖掘出自己内心最深最真的恶,但记忆似乎不够公正,过去的错事写得时候老是躲着我!就这样了,痛苦煎熬的创作终于告一段落!希望大家期待我爷爷和我奶奶的传记!

作者简介:我有点腼腆有点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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