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客户（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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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长假，徐卫康于悠闲之中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妻贤子孝、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

儿子一家从上海回来过节。半年不见，孙子明显又长高了些，还带回来幼儿园刚学过的“我是小小消防员”“我是小小交通指挥员”两个游戏和道具卡片。除了极不情愿陪胡宗福喝了回茶吃了顿饭，徐卫康其他时间都和孙子待在一起，心甘情愿扮演着火场被困者、过街行人和新手司机的角色，或言听计从，或令行禁止，得了孙子无数个沾满口水的亲吻作为奖励。夫人打趣说你五十好几的人了，咋跟孩子一样在地上爬呢？徐卫康说你也来爬一回吧，爬过就知道乐趣在哪里了。于是夫人也加入了游戏的队伍，只是始终不肯在地上爬，尽管地板干干净净光可鉴人。

幸福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超长假期转瞬而逝，徐卫康带着意犹未尽的满足回归了董事长的角色。国庆过后就进入四季度了，年终如何收盘锁口、来年如何“开门红”，都得早早打算好好谋划。做银行，很多时候玩的就是数字游戏，你老老实实遵循金融本身运行规律去做事，不仅挣不着钱，还会沦为圈内笑柄，最后连自己都要怀疑人生。

徐卫康照旧请班子几个到自己办公室开节后的碰头会，想听一听大家四季度工作打算，大致形成一个思路，也为即将召开的四季度中心组学习暨工作会做一个准备。当然，这回徐卫康考虑的重点是年末如何收盘锁口。按他想法，自己的任期只能算到今年底，已经全省领先的几个指标要保持优势，其他指标只进不退，确保最后完美收官。至于来年“开门红”咋弄，依高远意见就行。

中途林晖来敲门，冲刘晋阳招招手，意思是出来一下。刘晋阳出去片刻，回来后面色凝重，说奥兰几个都联系不上，公司里也没人，值班的说假期里没见三位老总来过。偌大一个厂区，今天就只有鑫城钢构几个施工人员在做验收前的准备工作。

“会不会休假还没回来？”高远说。

“不可能三个都没回吧？手机全打不通。”刘晋阳像是自言自语。

徐卫康心里一紧，瞬间有了一种不详预感。

“晋阳你带人去一趟公司，高行长你跟陈实联系下试试。”徐卫康知道碰头会不能再开下去了，“我问下胡县长看他知道啥情况不。”

胡彪的电话响过几声后被挂断了，回了个信息“正在开会”。高远轮着拨打陈实、马平川、樊丹丹的电话，正如刘晋阳所说，始终无法接通。

李智勇说：“会不会遇到什么突发事故，比如车祸？”

徐卫康说：“有可能，但这种可能性不大。”

高远说我也去一趟公司？徐卫康说行，但先不要声张，毕竟情况还不清楚，不要弄出什么误会。

高远和李智勇走后，徐卫康又拨了胡彪电话，仍是“正在开会”的短信回复。徐卫康一时想不起还有谁可以打听，就坐在椅子里发呆，想三个人真如李智勇说的那样，一起出了车祸这时候正在医院抢救就好了。

快中午的时候，高远和刘晋阳回来了，还是没联系上奥兰的人。徐卫康心里越来越没底，但还是故作镇静让大家不要慌，分头继续拨打奥兰三人的电话，如果到明天早上都还联系不上，再研究下一步如何应对。

第二天早上，几个人都眼睛红红的来上班。一整晚都没有谁报告消息，徐卫康就知道还是没能联系上。陈实、马平川、樊丹丹就像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音讯全无。

徐卫康和高远商量，干脆直接去找胡彪。胡彪的办公室门紧锁着，政府办的人说胡县长今天有事不过来。徐卫康又试着拨打胡彪电话，胡彪没接，也没有回复短信。

回来路上，高远接到林晖电话，报告说奥兰厂里来了几个人，是浙江那边警察和一家设备租赁公司代表，据说厂里设备是奥兰租赁过来的。

徐卫康感到一阵眩晕，紧闭双眼仰靠在座椅头枕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高远的电话再次急促地响起来，让徐卫康一下睁开了双眼，消息却是刘晋阳汇报柚县工程队和鑫城钢构唐总已经向县经侦大队报案了。

党委会接近中午的时候才开始。食堂把饭菜送到小会议室，徐卫康只喝了几口汤就觉得胃子胀的难受，其他人也没胃口，扒拉两口草草了事，烟倒是一支接一支地抽。刘晋阳介绍完奥兰目前情况后，徐卫康说我们要不要报案，大家一起拿个主意。刘晋阳、李智勇的意见是立即报案。高远有些迟疑，说发案的影响太大了，何况40亩地和其他资产可以覆盖贷款风险，应该不会有多大损失，建议慎重考虑。李智勇说远哥你忘了，还有柚县施工队、鑫城钢构、设备租赁公司三家，他们一旦申请查封，我们的优先权就仅限于3000万了。高远情急之下的想法确实是一厢情愿，和尚跑了苦主都盯着庙哩，哪会让你吃了独食！

徐卫康知道高远的心思，但自己毕竟是一把手，何况纸终究包不住火，于是表态同意刘晋阳和李智勇意见。高远无奈也只有表态同意。最后议定：一是高远和李智勇立即去县经侦大队报案；二是办公室立即向办事处、人民银行、银保监分局、省联社作重大事项报告，在公安机关定性前，报告内容为客户失联致重大风险发生。

在等待办公室草拟报告的间隙，徐卫康先通过电话向办事处、人民银行、银保监分局和省联社作了简要汇报。

高远和刘晋阳报案回来，带回一些刚刚打听到的消息。陈实、马平川、樊丹丹系团伙作案，以虚假的设备采购合同骗取信贷资金8000万元，以融资租赁骗取设备租赁公司价值4000余万元的设备30余台，县财政分两期拨付厂房补贴款3600万元，柚县工程队工程款约420万元、鑫城钢构工程款4140万元均未支付，初步统计涉案金额已经超过2个亿，县公安局将成立“10·10”专案组，与浙江移交的案子实行并案侦查。

快下班的时候，林晖又带回来一个惊人消息：胡彪主动投案了！小道消息说，仅是金盛包装整体资产处置一项，胡彪就拿了陈实300万好处费。

办案人员连夜调走了与奥兰有关的所有信贷档案和会计凭证。接下来一周里，吴海洋、林晖、刘晋阳、高远、徐卫康、周云强、李智勇、汪凯、赵琪先后被“10·10”专案组传讯。传讯回来，除了徐卫康和高远能沉住气，其他个个都像受惊的兔子。毕竟这种场面以前只在电影里看过，谁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其中一角呢？

胡宗福在办事处听取了一次徐卫康和高远的当面汇报，指示徐卫康和高远要积极配合公安机关侦办案件，同时要采取有效措施保全资产，最大限度减少损失。徐卫康知道这都是完全正确的废话，又不得不拿笔记本假装认真地记下来。省联社也迅速下发通知，要求各行立即组织开展抵押合规性、有效性排查，机器设备抵押和浮动抵押作为排查重点，排查结果于10月底前由主要负责人签名后专人报送至省联社风险管理部。徐卫康看到文件时苦笑一下，说我们还查什么查，公安在帮我们查哩！净熬你妈些大锅放你妈些马后炮！牢骚归牢骚，徐卫康还是作了签批：请智勇副行长组织实施。细化方案，责任到人，全面排查，准时上报。

徐卫康先后找吴海洋、林晖和刘晋阳单独谈了一次话，只问了一个问题：你拿没拿陈实的好处？三个人都拍胸脯保证：烟都没抽过他整盒的！这让徐卫康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他本来也想找高远谈一次，后来想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徐卫康通过政府那边朋友辗转听到一个消息，让他的轻松感一下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胡彪出事后，县委何书记在常委会上拍了桌子，说不要把责任全推给骗子！出事了你们都是受害者啦？没有你们急功近利去推波助澜骗子能这么轻易得手啊？查！给我一查到底！违纪的要依纪问责，违法的要依法严惩，不花大价钱是买不来深刻教训的！

朋友悄悄跟徐卫康说，老徐你知道不，人家何书记本来是副市长的热门人选，这下基本黄了，不拍桌子才怪哩！

陡然之间，徐卫康感觉自己和手下一帮兄弟成了笼子里的鸡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一只手伸进来把你提溜出去咔嚓一刀。也许人真有第六感，冥冥之中能够预感到一些事情。陈实、马平川、樊丹丹因涉嫌合同诈骗罪、贷款诈骗罪、伪造公司印章罪、伪造金融票证罪被上网通缉后的一天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高远、刘晋阳、林晖、吴海洋因涉嫌违法发放贷款罪被刑事拘留了。

下班了，徐卫康没有要走的意思，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烟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了一座小丘。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夫人打电话过来催，又让驾驶员过来问什么时候回家，徐卫康都说再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

天黑了，屋里越来越冷，灯光一片惨白，偶有一只蚊虫挣扎着从灯下飞过，不知落到了哪个角落。靠里院的窗子半开着，徐卫康站起身来，使劲裹了裹衣服，走过去准备关上窗户。刚站到窗前，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再从颈部灌进前胸后背，一股透心的凉意瞬间袭遍全身，让徐卫康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刚刚关上最后一扇窗户，徐卫康的电话响了，是夫人打过来的。

“老徐？”

“嗯······”

“······回家吧，外面冷。”

“好，我这就回······”

徐卫康挂上电话，只觉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已潸然而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