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李

    侠客李是我的同事，他虽未干过一件侠义的事情，但是我们公认他为当代侠客，至少是我们部门的侠客。他的潇洒，是我们学不来的。例如，他想几点来上班就几点上班，他想几点下班就几点下班，他的员工卡早已交给别人代刷，别人也乐意为他效劳。他在职的期间，换了三任厂长四任段长，都不能把他怎么样。每个领导上台，都会找他谈话，他态度很好，表示一定会痛改前非，可他认真上班不到一星期，又是老样子，不按上班要求时间点来。领导叫他过去，他如此这般地说上一番，以至于在谈话临末的时候，领导居然认为他的说法是成立的，不止是成立，是认为他这么做，是理所应当的。他是怎么说的呢？他坐在领导办公室的靠背椅上，敬上领导一支烟，或者是玉溪或者是苏烟再要不就是其他别的二十块左右一包的烟，然后开始侃侃而谈，妙语连珠：“领导，您看我的工作，就是把咱们的材料弄清楚。咱们材料清楚了，每月的材料消耗的成本，就控制住了。咱们公司对上班刷卡有要求，这是对的，这是对不自觉的人设置的，是对连轴转的倒班人员设置的；我是常白班，我的工作是弹性的，只要我把手中活干利索，不给领导您添麻烦，我就算完成工作了。现在的人，您也知道，很少有自觉干工作的，就是早来晚走，往往干工作效率差，您是知道的，有的人下班晚不过是做做样子的，手里活干得并不清汤利水，能敷衍就敷衍，能推脱就推脱。您再看看我，我的工作都是保质保量完成，完不成我主动干到半夜，第二天下午来上班，这样对我自由，而且不耽误事情，对于单位也是有利的。如果都像我一样这么自觉，咱们的刷卡机都可以取消了，都知道自己份内活了，就不需要刷卡机、监控、检查考勤等等来督促了，这样自己干的自由，领导也放心，都是好事。”侠客李说上一段，吸上一口烟，慢悠悠吐出来，烟从他嘴里出来，如雾、如丝、如绸。这个时候，领导往往不知道怎么说好。其中一任领导说道：“你说的是对的，可是咱们公司有要求，咱们就得按要求去做。真要让谁举报了，你要被开除，给你刷卡的人也要被开除，我们还得挨连带罚款。”另一任领导这么说：“你说的再好有什么用，不按公司要求办，就是不允许的。”还有一任领导这么说：“咱们单位有要求，就要按要求去做。你说的我都明白，可规则咱们要执行。不执行，我们只好把你交给人事部门。”这些话丝毫不会影响到侠客李，他不会紧张、惧怕，他依然用舒缓的语气说上一段。他的语言的魅力我形容不出，我觉得他像亨弗利鲍嘉，但比鲍嘉多一些轻松气质。他的语言流畅，表情和语言配合得天衣无缝，给人一种强烈的正气感和幽默感。一支烟快吸完的时候，不论哪任领导、哪级领导，都会在这个时候赞同他的观点。侠客李和领导之间进行了一场令双方舒心的谈话，彼此更加尊重。出于礼貌，侠客李给领导再敬上一支烟，作为谈话结束时的仪式，领导都是笑盈盈地接受。我们都说：这哪是批评谈话，这是高端会晤。我的一个同事在酒桌上谈起侠客李，对大家说道：“看看人家，都学着点，学到手里都是活。”众人齐笑，举杯同饮。有时候，侠客李就在这酒桌上，接受大家由衷的赞美；有时候，酒桌上没有他，大家一样赞美他。有人说，他是我们时代的诗人，虽然未曾做过一首诗。

侠客李的生活充满了诗意。他下班后的生活，我们不清楚，据说他喜欢研究摇滚和英语，很少打麻将、喝酒，绝不玩扑克机。他在上班时的习惯，我们都知道一些。他的电脑上是一些需要完成的表格，他一项项核实，一项项填进去。在他困乏的时候，他会插上耳机，打开经常逛的音乐网站，选外国六七八十年代的摇滚歌曲来听。披头士、猫王、鲍勃迪伦，这些我们听说过，还有一些歌曲和作者，我们从未听说过，只是因为侠客李听，我们也就知道了，例如性手枪乐队，侠客李最爱听的这个乐队的歌里，有一首歌的歌词里有“no future”，或是一首歌，我们根据翻译，有句歌词是“我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有一次侠客李在干掉三个表后，头靠在椅子上吸烟，听“无政府主义”这首歌。我问他道：“性手枪是什么意思？”他笑了笑，说道：“我也不知道。老外就是爱新奇，起些乱七八糟的名，你说发条和橙子是什么关系？”我也笑起来，附和道：“中国也一样有，起些乱七八糟的名，你看软硬天狮、龙宽九段，不知道什么意思。”侠客李笑道：“本来就没什么意思，就是乱起个名，求个新鲜。”

侠客李因为很多时候听“无政府主义”这首歌，他上下班又是随意的，我们有时候称他为“无政府主义者”。他也不恼，对这些称呼（侠客、诗人、无政府主义者）持无所谓的态度。有人说，他是一个过着诗意生活有侠客气质的无政府主义者。这个称呼太长，没能流行起来。

有一回，我们厂来了一位女同事，三十六七岁，很漂亮。有人说这位女同事的老公是公司人事处处长，大家便对她恭敬起来。有人夸她显年轻，有人羡慕她身材好，有人嫉妒她气质好。女人们喊她姐喊她嫂喊她妹，喜欢找她聊天。男人们喜欢帮她擦桌子浇花搬东西。侠客李不然，他对谁都一样，不会特别亲近，也不会特别疏远。侠客李是那么洒脱，处长夫人迷上了他。她中午的时候，把带的饭拿到侠客李的办公室来，用微波炉加热，这没什么奇怪的，别的女同事也来热饭。不同的是，她热完自己的饭，会把侠客李放微波炉上面的饭小心放微波炉里，加热好后，端出来放回到微波炉上面。通常这时候，侠客李正在吸烟听歌，他会对她笑一下，点头示意一下。后来，来侠客李办公室热饭的人少了，人们似乎在回避什么，只有她常来，最后除了她没有人来侠客李办公室热饭。

后来，我们看见，他俩一起热饭，一起吃饭。大家都预想，这么下去会发生点什么事情。有一次下班时间点，我刚刷完下班卡，转身就发现侠客李在门卫办公室坐着。通勤车还得十分钟才能到，我便进门卫办公室坐等一会。我问侠客李道：“真是稀奇事啊，想不到你按点下班了，哪天不是晚三四个小时。”侠客李笑道：“我上下班没有点，碰上点儿也是凑巧而已。”一会，通勤车来了，我出了门卫门，侠客李未出来。我上了最后一辆通勤车，无意间往外看，发现人事处长夫人已走到门卫这里，当然，她身边没有任何人。侠客李从门卫室出来，他们并肩往一条小路走，这条小路通往公司的园林。看着他们的身影，我想起电影《生死朗读》里男女主人公一起走路的场景。

大家对人事处长夫人还是一样恭敬，该帮忙帮忙，只是聊天少了。跟侠客李聊天的人也少了。似乎大家都形成了默契。他和她并不躲闪，她来他办公室热饭，他在某个时间点等她，给外人感觉，就跟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段长有一次找到侠客李，说道：“你还是打住吧，你们玩一玩也就罢了，别弄大了。要是起了家庭纠纷，很麻烦，对你很不利。”侠客李不说话。厂长找侠客李谈话：“你还是放手吧，都不年轻了，都快四十的人了，要现实。你现在觉得好，如果真要让你们拆开家庭重组家庭，你知道有多麻烦吗，打官司、小孩抚养权、房产证、财产分割等等，这么多麻烦事，哪一样不花钱，哪一样不折腾人？我大你十几岁，是老大哥，你就听我一句。”侠客李不说话。

有一次，我下班回到家，发现手机没带，打车回单位取。我到了办公楼，整个楼静悄悄的。人到宁静的环境，似乎有一种想保持宁静的本能，我走在楼道，不让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我的脚步声打怕整个楼的宁静。周围传来厂区机械运行的声音。我到了三楼，侠客李办公室的灯灭的，从里传来男女声音。这事应该没人知道，我不能传出去，坏了两人的名声。我轻轻开了我的办公室门，拿了手机就走人。

后来，关于他俩的事情，大家都在窃窃私语，他们自然知道这一点。人事处长夫人不再上侠客李的办公室用微波炉热午饭，侠客李也不会在下班通勤车快要发车时在门卫室等人事处长夫人，两人好像成了陌生人。但我们都能感觉到，他俩没断。段长、厂长对侠客李的表现很满意，认为是他们找侠客李谈话，起了作用，让侠客李收敛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做月总结的PPT，听得侠客李去了厂长屋。侠客李是习惯穿矮跟鞋的，他只要从我们办公室走过，我们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他。他们起初谈话声音很低，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我听到厂长说道：“你不能在这干了，你自找门路看是去哪里厂或是处里。”侠客李辩解道：“我的事是私事，不涉及咱们厂的规章制度，怎么就不能干了？”厂长发怒道：“这种事情是不关规章制度，可是员工在议论，对厂子形象很不好。总之，就是不允许，你还是离开吧，离开后去个好部门，再怎么着我也就不能管了。”侠客李说道：“好吧。我半个月以内会自行了断。”侠客李想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开始思谋去哪个部门、怎样走动关系的事。

一周后，他去了备件处。我们都没说什么，但我们每个人都有种不舍。我们再也不能看到一个早上十点来下午两点走或是下午一点来晚上七点走的人了，这个人是那么我行我素，自由散漫然而高效，比我们这些早八晚五的机械奴，强出不知道多少倍。他吸烟的悠然状态，听摇滚时的悠然状态，是那么迷人。我们爱戴他，是因为他是真正的人，充满了诗意，充满了性灵。处长夫人喜欢上他，大概也是如此吧。侠客李离开前，将他的办公桌收拾干净，桌上再也见不到他随手写的草稿纸了，空落落的桌椅，正如我们空落落的内心。我听到很多人说，他们最喜欢侠客李，他才是最纯朴的人。

处长夫人还在我们厂，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出于对她的尊重，也出于对侠客李的尊重，我们很少在她面前提侠客李什么事。当然，我们也没有从她这里听到过侠客李的什么事。她还是那么漂亮迷人，笑盈盈的，与大家热情打招呼、聊天。当男同事聊起侠客李，她正好经过，并不害臊；当女同事聊起她，她正好经过，并不气恼。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男同事立即停止讨论侠客李，女同事立即停止讨论她。

有一次我下班，我在门卫室的长条凳上坐一会，等通勤车到来。我看到有一位四十上下的人，看他穿着和气质，他应是处室的人，他在刷下班卡，连刷两个员工卡。门卫师傅出来训斥道：“这里有监控你不知道？上面查到要开除的！瞅什么瞅，赶紧走吧。”

过了大概有二十天，我听说侠客李出事了，让开除了。我们都很震惊，可都在预料之中。震惊的是，我们都热爱的侠客李，这么好的人居然被开除了。开除别人，我们不会有这么大的心里震动。这些年，开除过段长厂长，我们都不太上心。侠客李一直都是别人帮他刷考勤卡，我们都想过他可能某天要出事的，不少同事都规劝过他，他听不进去。按公司制度，代刷考勤卡，双方都要被开除。这倒霉的一天，终于来到了，发生在侠客李身上。我在工作之余，上公司网站，查到考勤新闻：关于李XX、姚XX考勤作弊的处理通报。李XX就是侠客李，姚XX我不认识，我查人事页面，搜到姚XX，弹出小窗口，他的工号职务头像都有。我发现，姚XX就是那天我在门卫室看到的那个人，他连刷两个考勤卡，让门卫训斥了几句。

第二天，厂长要求各部门严抓代刷考勤卡，凡内部抓到代刷卡的情况，重罚双方，屡教不改者，交公司，由公司处理（开除）。我们注意到，人事处长夫人这两天似乎心境差一些，她没有了往日笑盈盈的样子了，只是生冷的表情。她心里一定很难过。午饭也不热了，冷着吃；沉默寡言起来，很少见她聊天。

后来，听说侠客李去搞电商生意了。他到本市的有关部门注册，办下来营业执照。他在我们公司，也就是他以前的老单位，在门口对面租一间面铺，里面是烟酒饮料（主要客户是我们公司的员工），还有红酒、坚果（这是他做电商的货物）。我们又能见到他了，都很开心，我经常到他店里吸烟坐等下班的通勤车到来，再也不去门卫室坐等了。他的生意很好，很多人到这里来买烟或是矿泉水、红牛。他开着电脑，与网络上的顾客交流着红酒和坚果，有时是语音聊天，有时是视频直播。他与以前一样，困乏了就吸烟、听摇滚，腿架在电脑桌一角。电脑界面上有人咨询他，他并不理会；来店里买烟、饮料的顾客，他伸手告诉他们价格，由顾客自行扫二维码付帐，他并不查验。我问他道：“你生意怎么样？怎么对顾客都不大搭理？”他说道：“我搭理不搭理，顾客都会在的，他们不会骗我的。”另一同事道：“你真行啊，还是一样潇洒。你那哥们呢？就是——。”侠客李回道：“他帮我进出货、寄快递。”我说道：“还是你有担当，做事不忘兄弟。好好整，干大了我也来给你打下手。”侠客李笑了，丢一支烟给我。

半年后，侠客李将店铺转卖给姚XX，独身一人去往深圳发展。没过多久，我们单位的人事处长夫人离婚、离职了，听说是去外省。我们不能看到她漂亮的面孔，也不能看到侠客李了，我们整日过着机械奴一样的生活。我们都在幻想自己有一天能变成侠客李。说到这里，我想起了契诃夫的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