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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矿友

时间:2023-08-18   作者:西径 录入:西径  浏览量:251 下载

    这里是太行山中北段结合部东麓的一个小盆地。本地区最大的煤矿——南岗煤矿就坐落在这里。

    1976年初,我从煤校毕业后就分配到这个矿的技术科工作。当时矿上最令人瞩目的就是大喇叭里天天转播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声音,而且这声音的语气一天比一天激烈。我惊讶的发现,矿机关里的人们一个个都在发生着明显的变化。有的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愁容,连说话的声音也显得低沉和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的则显得异常兴奋,一下子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似乎有什么特大的好事马上就要降临。我的科长神色严肃的悄悄对我说:

    你可能还不知道,听说去年矿上调整领导班子的时候调出去的人,最近就要回来了。

    在一阵阵把“右倾翻案风”颠倒的人和事再重新颠倒过来的呼号声中,矿上包括下属的几个矿井很快就被夺权了。新上台的掌权者们随即组织机关人员,准备到地区主管部门去逼迫上级领导,把去年调整领导班子调出去的人再重新调回来官复原职。当时我因闹肚子无法参加这次百里之外的行动,于是就去找新的机关负责人去请假。

    有那么严重吗?坐车去也去不了? 他用怀疑的目光瞟了我一眼,嘴角上流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接着又说:新的矿领导对这个事非常重视,专门从汽车队抽调了两辆卡车拉着人们去;这可是一次关键的考验,话我跟你说的够明白了,去还是不去,你看着办吧。革命靠自觉,不勉强。

    我拉肚子拉的忒厉害,功夫不大就得上趟厕所,实在是······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只见他突然脸色一沉,不耐烦的狠狠甩出一句:

    不去拉倒!

    事后不久,一纸调令把我调到下属的南沟井去当见习技术员。

    在南沟井生产办公室里,我刚认识的同事老王热情地对我说:

    你什么时候想下井,就说一声,我跟你一块下。

    行,我正想有个伴哩。

    你上学的时候,学过怎么看断层呗?

    学过,地质课里边就有这个。

    

    他看上去有40来岁的年纪,个头不高,穿着一身早就褪了色的劳动布工作服。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两个外眼角长得有点往下耷拉,嘴巴也长得特别大。他不善言笑,偶尔笑一下的时候,总是好像本能的同时伸出他那只粗糙的大手,把咧着的大嘴捂住。擅长给人起外号的井下工人们,私下里都叫他“耗子”。这当然是后来我才知道的。

    这南沟井井深巷远,井下分东西两翼开采。老王领着我第一次下井,就直奔东翼2号煤层2105运输巷掘进头而来。快走到这个掘进头的时候,隐隐约约的听到里边有说话的声音:

    这两年当头头的换得可鸡巴哩真快,就跟走马灯似的,一会儿你上台他下台,一会儿又他上台你下台,折腾来折腾去,还不就是为了争这个权昂。

    管他们那个哩, 谁掌权咱们也是挖煤,操他们那份闲心干嘛。

    就是, 我不管他谁掌权,谁要想叫我说他是就给我涨一级工资,要不把我调到地面上去也行,要不谁掌权还不是鸡巴哩一个样。

    哎,快别说啦,听着外边好像是来人啦。

    等走到跟前,只见这里有五、六个工人,有的正在挥动着铁锨往矿车里装煤,有的在巷道两边别帮。当他们认出是老王的那一刻,其中的一个如释重负般的冲着他大声说道:

    哎呀!我还当是谁下来了哩,赶情是······诶,跟你一块的这个人,怎么看着有点儿面生嗳。

    这是矿上才调来的技术员,以后你们······

    噢,矿上下来的?这几个人似乎用不解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但马上又把话题转到老王身上。

    老王,不管谁掌权也得用你,像你这样一不要官、二不争权、光知道干活的人,他们往哪找去吔。

    唉,也别说,井下多亏了有老王这么个人,别这会儿还有几个人管井下工人们的事吔。

   老王好像没听见他们说话一样,只顾得拿着他那根兼做拐棍用的小木棍,在迎头的顶板上捅捅这捅捅那。临走才说了句:

    不听你们瞎说啦,俺们还得到上边2105回风巷看看去哩。

    路上,他才说出今天领着我到这儿来的目的: 咱们去的这条回风巷的迎头碰到了一条断层,偏偏这个时候井上懂这个的老技术员休探亲假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哩。别人谁也说不准巷道该往那个方向打才能找到煤,这不这都停了七、八天啦。正好这个时候你来了,你给看看,前边的煤到底断到哪去啦,巷道该往哪打?等定下来了,好早点按班。下边的运输巷就等着这儿过了断层,等见到煤了好开横贯跟这儿贯通哩。要不巷道打了这么远啦,万一后边冒了顶,前边连个安全出口也没有,这怎么行?

    我暗暗叫苦,心想,我现在连煤层的顶底板岩性也不清楚,你叫我

怎么定啊。可是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走一步说一步吧。刚进入2105回风巷,就嗅到一股淡淡的发霉的味道;巷道里静悄悄的沒有一点声音,局扇静静的躺在一边,悬挂在巷道一侧的风筒扁扁的一动也不动。老王弯下腰按下局扇启动按钮,只听得一阵刺耳的呼啸声,转眼间刚才还是扁扁的风筒就被风鼓的圆圆的了。通风以后,我俩这才向里走去。走看走着,忽然发现前边怎么没有风筒了?

    这前边的风筒肯定是下边这个掘进头不知道是那个班为了图省事拆走啦。唉,这会儿就这么个顾个,折了东墙补西墙,干一天算一天,谁也不管以后怎么样。头头们成天介光知道在上边喊空口号,闹运动,谁还顾着管井下的事哩。 老王看着被风鼓得不停晃动着的风筒口叹了几口气以后,又说:这儿离迎头大概还有30来米,再往里走不了几步就没风啦,里边肯定有瓦斯,大小不敢说。你先在这有风的地方等会儿,我试着往里走走看,要是没事就给你晃几下灯,那会儿你再到里头去。他话音刚落,转身就往里边走去。

    我本想今天肯定到里边去不成了,没想到他还真的敢往里走。

    王师傅,还是别去了吧。下來等接上风筒了再去也不迟,要是万一······

    没事,我试着往里走,要是觉得脑袋发懵了,就不往里走啦。

    他头也不回一下继续往里走去。这不是拿着命闲着玩吗?!不过,我转而又想,那里边没有风,巷道内煤层中释放出来的瓦斯无法稀释,肯定越往里边瓦斯越大。量他也走不了多远,就会因缺氧感到头晕了,到那个时侯量他自己也就回来了,别看这会儿说他不听。果然不出所料,他往里走了大约10来米远的时候,停下了脚步并转过身来:

    刚才忘了跟你说一声啦,要是我万一叫瓦斯熏倒了,你再想法把我拽出去。估摸着多半不会有事。你记住进来的时候得猫着点腰儿,这瓦斯轻,它在巷道顶上飘着;再就是快到我跟前那会儿要憋住一口气,可长短别吸气呵!就这么着吧。说完他又转过身继续往里走去了。

    这,这······我等醒过神来,急忙冲着他喊:

    还是别······

    没······事。

     他虽然嘴上说没事,可是他比刚才那会儿走的慢多了,想必那里已经没有风了。看着他慢慢向里走去的背影,这时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随时就会发生的残酷的现实问题已经摆在我的面前:要是他真的晕倒在里边了,我是去救他还是不去呢?去,有可能把我这条命也搭上;不去,他必死无疑!这怎么对得住他再说刚才他还托付给了我呢?两难之间使我即刻陷入到极度的矛盾之中。唉,这都是他逞能自找的,有没有人逼他,还害得我这么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也不愿意拿着自己年轻宝贵的生命去冒这个险。那别还有什么既不冒险又能讲得过去的办法呢?忽然,一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这儿就我一个人,到时候我就是不进去,别人怎么会知道呢?那个时候我就赶紧跑到下边运输巷掘进头去叫人,顺便把那儿的风筒拆下来带上,大伙一块再按部就班的施救,这样我不就既不用冒险,量别人也说不了我什么了吗?不过老王可就······恍然间,我仿佛看到无数双眼睛正在鄙视着我,无数张面孔正在冲着我讥笑,无数个密密麻麻的手指正在指着我喝斥:

    你这个胆小鬼!人家老王把命都交给你啦,你这么做还有点良心不?老王等于是死在你手里啦,你当俺们看不出来?你要是当下去救他,他也死不了。像你这种人还有什么脸在这儿混,你算什么技术员!你就是个伪君子,小人!

     我禁不住打了个冷颤,猛的一下又回到现实中来。再看里边灯光反射着的老王那个身体轮廓的黑影,还在慢慢的随着灯光一起向里移动。他走的是那样的慢,几乎似动不动的样子了。我目测他走进去的距离大概有20多米远了,想必那儿空气中的氧含量,随着瓦斯浓度的增加肯定是越来越少了,他肯定是因为缺氧才走的这么慢。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也许他再往里走不了几步甚至一两步,就会一头栽倒下去······我直觉得心脏砰砰乱跳的都快要蹦出来了。情急之中,本能的赶紧站到风筒口,大口大口的呼吸着里边吹出来的比较新鲜一点的空气,恨不得把吸进肺里的氧气充得满满的,试想着这样到里边去的时候,坚持的时间可能就长一点,那怕是长一分一秒也是非常必要的。我是在刚才仿佛看到那万人所指的那一幕,才最终痛下决心作出应有的抉择的,尽管心里还非常矛盾和恐惧。现在我还一直觉得在我的身后那无数双眼睛依旧在盯着我,而且他们还在继续督促着我在此时此刻做最应该做的事——我开始向里走去。边走边看着里边灯光反射着的老王那依旧似动不动的有点模糊的身影。突然,那个身影好像是一左一右的在微微的晃动。顿时,只觉得眼前这条黑洞洞的散发着一股甜兮兮气味的巷道变得阴森可怖起来,它好像是一只无形的怪兽张开的大口腔,眼前这一架架密密麻麻的棚子,犹如长长的一排锋利的牙齿,似乎随时就要把我吞噬掉;又觉得这条本来就没有一点风的巷通内,连空气也好像是凝固了一样,令人感到窒息。正在惊慌之中,我惊讶的看到里边好像有灯光向外晃了一下,赶紧定晴细看,果然那里边是一束灯光正在向外晃动······

    从迎头出来,快走到风筒口的时候,只见老王迫不及待的紧走几步,向前一把抓住风筒口的边缘,同时张大嘴巴对着风筒口大口大口的急促的喘息着。从快走到风筒口的那一刻,我就明显的感觉到有一股清新的空气顿时沁入肺腑。不大一会儿,脑袋那种昏沉沉的感觉就好多了。看着老王还在对着风筒口大口的呼吸着,就问他:

    你这会儿觉得怎么样?

    好多啦,就是多少还觉得脑袋有点发胀,没什么大事,再吹一会儿就好啦。

    以后可千万别什么干了,幸亏里边的瓦斯不算太大,要不······

    要是瓦斯忒大了,脑袋早就“嗡”的一下觉出来啦,哪会儿说是说可就不敢往里走啦。这儿这才停了几天?我觉得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快到迎头那一截,脑袋觉得有点儿发胀,好在功夫不大就出来啦,没事。以前经着过这种事多啦,我心里有数,嘿嘿。

    看他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暗叹一声,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诶,刚才在里头不敢说话,你看这个断层······

    我从衣兒里掏出刚才在迎头拿的几小块岩石看了看,只好如实说:

    这会儿我还看不出来,等上去了到矿上技术科去查一下这儿的钻孔资料,再跟这几块岩石对比一下,那时候差不多就知道这到底是煤层的顶板还是底板了,也就知道该往那个方向打就能找到煤了。

    那就等上去了吃了晌午饭,你就到矿上去吧,早一天定下来,也就早一天开工,早一天是一天的。

    上井的路上,看着他的背影,我一直还在纳闷:那会儿他先到2105回风巷里边无风区里去的时候,怎么就那么敢相信我哩?他这才跟我认识了几天呀,就不怕他真的被瓦斯薰倒在里边了,我不敢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他吗?这可是关系到他性命的大事啊。 后来我亲眼目睹过一次抢险的场面后,才多少明白了一点这其中的原因。

    那也是在东翼的一条掘进巷道里,在掘进过程中迎头发生了冒顶。那天正赶上老王值班,他不能离开。我匆匆赶到现场后,只见前边的巷道已经被顶板上冒落下来的岩石基本上堵死了,只有左下角因有一根砸下来的棚梁横斜在那里,下边留有一个仅能钻过一个人去的三角形小洞。当时已有一个工人钻到里边去了,他正在里边把压在矿友身上的石块,一块一块的搬起来通过这个小洞口往外扔。由于洞口外的巷道空间狭窄,为了不影响里边清理压在矿友身上的石头,闻迅赶来的工人们早就排成了长长的一队,靠手把手的传递把一块块石头搬运到外边去。当时我站在传递队伍中比较靠前的位置,因此能听到里边的顶板还在不时的“啪嚓、啪嚓”的往下掉渣的响声。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里边那个工人仍然一刻也不停的迅速地向外扔着一块块的石头。他这是在冒着生命危险争分夺秒的抢救埋在里边的矿友啊!

    哎呀!再快点吧,我求求你们啦,再功夫大了他们俩可就真没命啦,急死我啦!俺们班长这是为了救我他才埋到里边啦,要不这个时候里边埋着的就是我,呜呜呜。

    听到这撕心裂肺般的嘶哑的叫喊声,这时我才注意到,前边在巷道一侧瘫坐着一个看上去惊魂未定的工人。他十指插进乱蓬蓬的头发里,正在那里不停的叫喊着、呜咽着。一个年长一点的老工人,上前安慰了他几句,又问他里边的情况,他这才说:

    里边那会儿就俺们仨人,正在支棚子。我那个伙计扶着左边的棚腿,班长俺俩一人扛着梁的一头,他扛着左边的那头,等他先把他那一头上到棚腿上以后,这会儿他腾出手来,就去扶右边的棚腿,我把扛着右边这头的梁才放到棚腿上,还没等纫上扣,这会儿就听班长猛地喊了一声:“快跑”!接着他就猛地一下使劲往外推了我一把,我还没等醒过神来,就叫他推得趔趔趄趄的往外小跑了几步;我还没等站稳就听到后边闷声闷气的“轰”的一声,渣就把我大腿以下全埋住啦。这会儿我才知道出事啦,赶紧扭过头来往后一看,里边的巷道全都叫渣埋严啦。我再少往外迈一步,也就埋在里边啦,多亏了班长往外推了我一把。那会儿他要是不管我,当下就往外跑肯定能跑出来。他这都是为了我才......谁想到怎么就那么快,一点动静也没听见就一下子冒成这样儿啦。幸亏那会儿俺们那俩伙计到外边赶木头去啦,要不谁在里边也出不来,根本就来不及。

    你说的那俩赶木头的伙计这会儿在哪?一直陪在他身边的那个老工人问。

    他抬头看着站在最前边那个连搬带传石头的人,说:这不,最前头的这个就是,那一个这会儿还在里边挖哩。他俩轮换着在里边挖,我说换他们一会儿,他俩谁也不叫我换。哎呀,真急死我啦!都这么半天啦,怎么还挖不出来哩,也不知道他俩这会儿......呜......鸣......他又不停的呜咽起来,嗓子嘶哑的都快说不出话来了。

    你老这么啼哭顶鸡巴什么用,弄得别人干活心里也不得劲儿,不人们急得还不行哩。你要是真为班长他俩好,就什么话也别说啦,老老实实呆着你的。站在最前边的这个人冲着他说完,又爬在底板上冲着小洞口里边喊:你快出來缓口气,我换你。

    我看到一个满脸煤尘被汗水冲的一道一道的人,从小洞口里疲惫不堪的钻出来以后,正当站在最前边的这个人准备往里钻的那一刻,只见从传递石头的队伍中走出两个身材比较瘦小的年轻工人来,他俩上前拦住他,其中一个说:

    你俩都先在一边歇一会儿,俺们俩替你们,谁这么在里边窝得功夫长了也受不了。他话音刚落,随即就麻利的钻进小洞里去了。

    我深深的被眼前这一幕感动了,自惭不如他们。这就是井下工人!他们往往说话粗鲁,但是他们的心却是火热的。平时他们看似平平淡淡,一旦当矿友遭遇险情,他们就会突显出令人叹服的壮举。那个埋在里边的班长,在生死关头首先想到的是他的矿友,而他的矿友们为了救他们,一个个又奋不顾身冒死向前。

    他们之所以这样,除了良心使然和矿友之情这些主观因素以外,我想与井下这样特殊的客观环境也有直接关系。试想长年累月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谁心里都明白,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不遭遇险情,而一旦遭遇险情的时候,第一时间能够救你的只有身边的矿友们。因此特殊的环境也促使他们自然而然的行成了一种救人如救已、相互依存和信任的意识,这也是他们在抢救矿友的时候在所不辞的一方面原因。

    想必在井下采掘一线干过近20年又当过多年班长经历过多次险情的老王,在关键时刻把对矿友的信任早就融化在了血液中,养成了习惯。这大概就是他当时敢相信我的原因吧。

    东翼2105回风巷的事定下来以后,这天老王又领着我到井下西翼去熟悉情况。来到西翼上车场的时候,当看到下边这条运输下山的那一瞬间,我一下子楞住了。从图纸上我只知道这条下山斜长300来米,25°的坡度,但是没想到压坏到这种程度。只见巷道两侧的碹墙被挤压的严重向内侧位移,致使巷道宽度只能勉强通过矿车;碹顶上也被挤成了“人”字形,那上边的料石被挤压的呲牙咧嘴的,几乎随时就要掉下来的样子。老王一边往下走一边说:

    这条下山正好打在一条断层带上,压力才这么大。也不知道是怎么设计的。

    我边走边看着巷道两侧碹墙上半人多高的地方,分别有一道摩擦的光溜溜的痕迹,显然这是矿车通过的时候两边的车沿摩擦的。我拿着头灯往下边照了照,所看到的巷道内几乎都是这种情况。我突然想到,这个时候要是上边放下车来了可怎么办?那还不把人挤成......

    王师傅,这会儿上边不会放车吧?我禁不住脱口而出。

    不会。咱们头下来那会儿,你可能没注意,我就跟上把钩的说好啦。叫他们估摸着咱们下到底了,听到打了四下铃,才给绞车房打铃放车。要不就是下边打放车铃要车,他们也不给绞车房发信号。不会放车,你放心吧。

    噢......咱们干嘛不走回风下山哩,按说这运输下山不该行人。我心里还是不踏实。

    你不知道,回风下山忒难走,巷道忒矬。前几天我走过一趟,直不起腰儿来,得大猫着腰才能过去,别受那个罪啦。工人们早就不走那儿啦,这会儿不管上下井谁都是走这条运输下山。

    现在我只想快点下到底,可是他却不慌不忙。他边走边拿着头灯在挤压成“人”字形的碹顶上照來照去,看到那上边有压酥的料石碎块就停下来,用他随手拿着的那根小木棍把它们一块一块的捅下来。对暂时捅不下來的,他就从衣兜里掏出粉笔来在碹墙上画个记号,嘴里还自言自语:

    这个地方得叫他们下班以前处理掉,要不正赶上工人们上下班打这儿过的时候,哪怕就是掉下一小块来砸在脑袋上也了不得。

    我跟着他就这样走走停停,在下山里占的时间自然就很长。我估算着时间,300来米的下山正常情况下这会儿早该走到底了,可是现在连一半也没走到。我想照这么下去,上车场的把钩人员估计着时间,会不会认为我俩早就下到底了而忘记了打四下铃通知他们呢,要是这个时候正赶上下边打铃要车,他们万一给绞车房发信号放车可怎么办?或者下边多次打铃要车,长时间不见车下来,情急之中误打了四下铃再接着打放车铃可怎么办?什么事怕就怕万一。我越想越害怕,总觉得头顶上好像悬着一颗定时炸弹似的,说不定哪会儿就要爆炸;又觉得好像置身在狭长光滑的炮膛里一般,说不定哪会儿一旦发射炮弹,顷刻间就得粉身碎骨。我恨不得马上一口气跑到底,一分一秒也不想在这随时都潜在着生命危险的地方停留。可是他还是那么不慌不忙的走走停停,看到碹顶上有浮石的地方非把它们捅下来不可,一处也不放过。

    王师傅,咱们在这儿呆的功夫可不短啦,要不咱们先下去吧。碹顶上的浮石,等咱们下去了跟班里的人说一下,叫他们再来弄吧。我实在是急的受不了了,这才把憋了半天的话说出来。

    就这么点儿事,一边过捎带脚就办啦。再说我看这儿碹顶上这几块大点的浮石都快掉下来啦,要是叫他们来弄,说不定不等他们到这儿早就掉下来把道轨压住啦,那车到了这儿非得卡住不可,真到了那一步那可就费了大事啦。

    他边说边捅着上边那几块比较大点儿的压酥的料石块,直到把它们都捅下来;接着又弯下腰把掉在底板上的碎石头,一块一块的往下边不远处巷道稍微宽一点的地方搬。见他这样,我心里干着急又不能一个人先走,只好帮着他一块搬,为的是早一点离开这里。我心里早就开始怨怅他了:你只不过是生产办的普通一员,现在矿上这种形势,你把自己份内的事干好就不错了;再说要是平时这些个份外的活儿,你想干就干吧,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这么连个人的安全也不顾哩,还叫我跟着你这么提心吊胆,这是何苦呢?

    不知道在这条时刻令人担惊受怕的下山里占用了多少时间,最后总算是走到底了。当看到眼前豁然变宽的停放着一辆辆装满煤的矿车的下车场那一刻,我这颗一直悬着的心才缓缓地落下来。突然,一束强光直照得我睁不开双眼,与此同时听到一个粗野的喝斥声:

    我说他娘的怎么打了这么半天的铃,连个鸡巴车毛儿也不见下来哩,闹了半天是鸡巴哩你们下来啦。哼!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这个时候凑鸡巴什么热闹。

    我揉了揉晃得难受的双眼,这才勉强看清楚就在我前边几步远的地方,一盏戴在安全帽上的明晃晃的头灯下边,有一双凶巴巴的眼睛正在怒视着我和我身边的老王。

    你先打四下铃,再打放车铃车就下来啦。老王对眼前这个一直还在怒视着我俩的人说罢,马上又对我说: 咱们走吧,到里边采面上看看去。

    我俩走后还听到身后传来几声驾骂咧咧的声音。我越想越觉得不得劲,刚才这个家伙这般无礼,怎么老王连句解释的话都不说,更别说回怼他几句了,就这么急着走开呢?

    刚才这个人怎么这么横?

    你没看出来昂,他是嫌咱们耽误了他睡大觉啦。他是想等车场里的重车提上去了,好安安生生的躲到安全洞里去睡觉。这会儿正赶上咱们下来啦,他打了半天铃要车也不见车下来,想睡觉又睡不安生,就把气撒到咱们身上啦。你不知道,这是个“闹而优”,前一阵子矿上夺权那会儿,他跟着蹦跶的挺欢实,这会儿他见他们一块闹事的人,一个个不是抽到矿上去当“工人民兵”,就是调到地面上去安排了好工作,就他还在井下当这个把钩工,他心里不是滋味又说不出来,又仗着是头儿们的红人,没人敢惹他,他这才敢成天介这么不管什么事,也不管对不对,只要妨碍着他一点稍有一点不如他得意就这么骂骂咧咧。要不是仗着上边有头头给他撑腰,量他也不敢这个样儿,这种人尽量离他远点,不值得人搭理。唉,这年头谁要是越敢闹就越吃香,老实正干的人反倒吃不开啦。

    噢,我说呢,怪不得他这么横哩。

    我想这会儿老王心里肯定比我还难受。他为了工人们的安全,也包括这个家伙在内,在运输下山里占的时间长了一些,竟然就遭这般叱骂;而在眼下这样的形势下,对这种蛮横无理的“红人”又惹不起,心里就是再难受也只能忍着。

    矿上的形势越来越紧张了。现在大喇叭里广播的内容不再是把“右倾翻案风”颠倒的人和事再重新颠倒过来了,而是“某某某(原来矿上的主要领导)之流,只许你们老老实实,不许你们乱说乱动,只要你们敢动一动,就枪毙你们的脑袋”。更令人震惊的是,到了晚上还时而听到“工人民兵”的住地传出几声零星的枪声。顿时整个矿区都笼罩在惊恐和压抑的气氛之中,加之“工人民兵”们还时而手持棍棒到井上来转一圈,于是井上的气氛更加紧张了。许多人的脸上都流露着茫然的神色,一个个都小心翼翼,既不敢怒也不敢言,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一不小心不知道那句话叫人家抓住小辫子,给你上纲上线招来祸端。

    现在倒叫人觉得在地面上还不如在井下安全了。因此老王我俩常常不约而同的不管井下有事没事,几乎天天都下井。每当拉开副斜井的风门进入到黑洞洞的井筒,嗅到风流中那股混合着汗酸、腐木和炮烟气味的那一瞬间,仿佛就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比较自由的世界。在地面上的那种沉闷的气氛和压抑感,顿时就减轻了大半,浑身一下子就觉得轻松多了。这天在井下去往西翼的路上,老王先拿着头灯在巷道的前后都照了照,确认无人后才对我说:

    你听说了呗?前几天黑介“工人民兵”们把北边山沟里那个军工厂的枪库给抢啦,听说抢出来了好几十条枪。

    我多少也听说了一点。

    真是无法无天啦,连国家的枪都敢抢?这在旧社会也是掉脑袋的事,别说新社会啦。你看着吧,别的事不敢说,抢枪这事他们迟早得遭报应,别看这会儿没人敢惹他们,迟早有跟他们算账的那一天,要不老天爷也就看不下去啦。

    我非常惊讶在这人人自危的形势下,他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平时不善言语,看似光知道埋头苦干,原来他内心里这么善恶分明和有正义感。不过,他敢跟我说这么敏感事关他自身安危的话,和上回在2105回风巷的事一样,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敢相信我,也许我是被“贬”下来的人的缘故?

    上井的时候,这回他主动提出走回风下山。他说就是再不好走也该上那儿看看去啦,我当然愿意。每次走运输下山的时候我都是提心吊胆,车在上边的时候怕它放下来,车在下边的时候又怕它往上提。进入回风下山以后,只见这条沿着煤层倾斜方向开掘的木支护巷道,因受压力影响,巷道高度仅剩一米二、三高,不过猫着腰完全可以通过。大概往上走到一半多的地方,前边的巷道突然变得更低了,大约只有半米来高。我俩爬在底板上拿着头灯往里照了半天,能看到的地方几乎都是这么低。这可怎么过哩?看来只有退回去了,我心里想。

    我也没想到这截巷道这么快就压成这样儿啦。他从底板上爬起来猫着腰接着对我说: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先往里边钻钻试试,要是能钻过去就喊你,那会儿你再过。他一边说着从怀里掏出皮尺来递給我,又把穿着矿灯盒子的腰带解下来,连同矿灯盒子一并拎在手里,同时把头灯一端的胶线用嘴一叼,另一只手捏住皮尺里边皮带的端头。说:你拿好皮尺,听到我喊的时候就记个数,看看有多少米。

    说罢,他往底板上一爬就开始往里钻。我知道这个时候就是说不让他钻也是白说,有2105回风巷那一回我就领教够了,只好看着他慢慢的往里钻。当他把整个身子都钻进去以后,下来就只能借着灯光看见他那双胶靴的底面在一点一点的往前移动了,再下来由于里边的巷道坡度不一致,挡住了视线,就再也看不见他的踪影了,只能通过皮带上一点一点向前移动的刻度,知道他在里边的位置。突然,皮带停住不动了。我无法知道里边的情况,估计是前边的巷道太低钻不过去了。这个时候我巴不得他退回来哩,要是他真的钻过去了,那我不想钻也得钻。我还从来没见过钻这么低的巷道哩,从他开始往里钻的那一刻,我心里早就有点发怵了。可是,这个时候皮带又慢慢地向前移动起来。过了一会儿,又停住不动了。就这样一会儿动一会儿停,最后总算是隐隐约约的听到里边逆着风向传出两声断断续续的声音:

    记个数......过来吧......

    我记住皮带上的数据,然后把皮尺收好,又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做好准备以后,便开始往里钻。钻进去以后,开始这段巷道身子周围还多少有点活动空间,靠胳膊肘和膝盖支撑着身子还能往前爬。这样大概往前爬了七、八米以后,只见前边的巷道竟然变得更低了,只能伸直身子才能钻过去。我迟疑了一下,心想人家老王都过去了,我也只好伸直身子继续往前钻。这个时候肚皮蹭着底板,后脊梁紧擦着棚梁,胳膊肘和膝盖就支不起来了,只能靠手指和脚尖在底板上连抓带蹬一点一点的往前挪蹭。这样的姿势时间一长,早就觉得浑身难受的不行了,可是想调整一个姿势缓缓劲也不能。巷道空间越小,风速就越大,这会儿身边呼呼吹过的风流中夹杂着的煤尘和细小的沙粒,打在脸上就像针扎的一样痛,叼着头灯胶线的嘴里早就牙碜的像是塞满了沙子一样,更难受的是风沙吹的睁不开双眼,只能眯缝着勉强看东西。我开始后悔起来,早知道这样开始那会儿就不该往里钻,真不知道这个老王是怎么钻过去的,怪不得工人们都叫他“耗子”哩。看着夹在顶底板之间的身子,现在我才知道工人们常说的干的是“四块石头夹着一块肉”的活是什么滋味了。突然,一个可怕的现实问题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要是这个时候万一顶板来压可怎么办?那怕就是下沉10公分甚至5公分,那别说是想钻过去了,就是再想动弹一下可也就动不了了......此刻我仿佛感到紧蹭着安全帽的顶板,正在一丝丝的往下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骤然袭上心头,它驱使着我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想着赶紧退回去。可是,无论浑身怎么使劲,只能伸直着的身子也无法向后移动。往前爬的时候两个脚尖还能蹬着底板往前使劲,而往后退脚尖就使不上劲了。光靠两个手掌伏在底板上往后推,根本就无法推动身子,在这儿这么狭窄的空间内又无法调头——现在只有一条路,不想往前爬也得爬了。我强忍着内心的焦虑,索性把碍事的安全帽摘下来,把皮尺和一直挂在胳膊上的穿着矿灯盒子的腰带连同头灯一并放在帽壳里,然后先把帽壳往前推一截,再继续靠手抓脚蹬一点一点的往前挪蹭。焦躁和恐惧使我根本顾不上手指头、脚尖以及肩膀和肚皮摩擦的疼痛了,也顾不上被风沙吹的难受了,一门心思的只顾得拼命般的往前爬呀爬......忽然,我看见前边不远的地方有一点灯亮,几乎在同时听到了老王那熟悉的声音:

    你没事吧?这一截得伸直了才能过来。

    当我终于钻过这段只能爬行的巷道,猫着腰能站起来的那一刻,禁不住回过头来呆呆地看着刚才钻过来的这个小洞口,越想越后怕。

    先坐下歇一会儿,缓口气咱们再走。你还行老。平静地坐在巷道一边的老王这还是第一次夸我。

    唉......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本想说句就不该往这儿钻的话,可是看他那平平静静的好像不是从这儿钻过来的样子,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诶,这截爬着过来的巷道有十来米吧?

    十三米五。我一边回答一边把皮尺还給他。

    嗯,有个数上去跟头儿们说的时候就有个根据啦。这事咱说话不顶事说不顶事,可该说的话也得说,得摧着他们发句话,赶紧安排维修。要不下来运输下山万一冒了顶,这儿又是这个样儿,到时候工人们万一堵在下边上不来,那可了不得。他一边往上走一边说。

   看着他的背影我在想, 跟他一块下井这可真是既叫人担心又叫人感动。担心的是哪儿有安全隐患或危险的地方,他越到哪儿去,用他的话说就是咱好赖干着这个活儿,起码得对住自个的良心;感动的是每当在遇到关乎生命安危的紧要关头,他总是主动地先我而上,并经他亲身体验没有危险以后才叫我上前。而且他只是默默无闻的这样做,从来也没有见他说过一句豪言壮语的话,似乎在他的心目中,这就是他本应该做的天经地义的事。

    动荡不安的1976年终于过去了。 在我刚好来南沟井一年的时候,新上任的矿领导班子宣布:去年夺权以后任免的干部和变动工作的人员一律无效,原来是那个单位的人还回原单位原岗位工作。 在我即将离开南沟井之际,老王吧咂着他自卷的早烟卷无不遗憾的说:

    就是没给你说成个对象,这会儿条件好点的女的,眼光儿都挺高,不想找下井的。唉,以后慢慢地遇着吧,遇到有合适的再给你说,反正矿上离这儿也不远。

    我重新回到矿上技术科工作以后,老王一直在原岗位上工作,直到十几年以后他退休为止。他退休以后,按矿上规定他的儿子来矿接班,就安排在南沟井井下工作。

    一天下午在矿机关大院里,从排着长长的一队等待报销退休人员医药费的队伍中,我一眼看到了老王。他看见我也显得非常高兴的样子。我赶紧把他叫到我的矿长办公室,入座以后,当我问起他退休以后的情况时,他乐哈哈的说:

    我在家里除了农忙的时候种种地,平时什么事也没有,挺省心。就是儿子这儿我不放心。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似乎流露出发愁的神色,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他在家里没干过重活,高中毕了业功夫不长就接了我的班,到这儿下井来啦。

    听到这里,我心里想他这是想把儿子调到地面上来吧?这可是我最怕碰到的两头为难的事了。不过,对他我无论如何又说不出拒绝的话,于是试探着问:

    你是不是想叫我给井上说一下,把儿子调到地面上来?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你想到哪去啦,嘿嘿嘿。我的意思是说,他长这么大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年轻不懂事,又没吃过苦,我又不在他身边常说着他点,怕他在这儿干不好,叫人们说不是。井上的人们都知道他是咱的孩子,我在井上干了一辈子可没人说不是,他要是干不好,那会儿人们不光笑话他,还得笑话咱不会管孩子。我是不放心这个,可不是想把他调上来。我又不是不知道,矿上这么复杂,要是真把他调上来了,那别人找你你是办还是不办?我可不给你找这个麻烦。矿上这么多事就够你费心啦,你可别为他费心。再说人家这么多的孩子在井下能干,咱的孩子干嘛就不行。他是没干过重活,谁也不是一生来就是干重活的料。这人干什么活换什么骨头,等慢慢的干功夫长了就好啦,没事。好啦,不说这个啦,今个没想到见到你,又一块说了这么多话,我挺欢喜,咱俩这都多少功夫不像这么说说话啦。

    哦!原来他是这个意思。一种对他发自肺腑的尊敬之情,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多好的一个人啊!什么时候都是替别人着想,要是矿上的人都像他这样,我干嘛还为这类的事发愁哩。我边想边默默地看着他,他那并不算标致的面目,是那样的淳朴和慈样,令人可亲可敬。我想留他在矿上招待所住上一晚,也好畅叙久别之情。可他不想打忧我非走不可,他家离这儿还有50多里地哩,他说现在走还能赶上末班车,说罢他起身就往外走。

    斜阳泛着淡淡的银光悬在西山顶上,山脚下就是南沟井,那堆成小山一样的矸石山,高高的栈桥和煤仓,还有那耸立的天轮架和正在冒着烟的大烟囱,在斜阳的余晖下朦朦胧胧的隐现在眼前;我久久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熟悉的背影,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作者简介:我有点腼腆有点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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