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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语

时间:2016-10-20   作者:渝儿石 录入:渝儿石  浏览量:788 下载 入选文集

 小序:一个自立自强,热爱生活,却遇到生活不爱她的下岗女工,在享受有生以来最温馨浪漫和甜蜜幸福以后,凄惨地走了……但是,她留下的心语,却深深震撼我们心灵!

(一)

 二零零九年入伏这天,宋勤勤患骨癌治疗两个多月终于出院了。医生说“只要继续理疗,坚持吃药就不会复发”,但是老公丛生密探得知,老婆活不过半年。他不敢告诉她,更不敢告诉老丈妈和儿子冬儿,只透露给了一个穿叉叉裤过来的好朋友、老同学老哥们邢忠。

两口子一九八七年在同一家国营企业工作,九七年企业破产双双下岗失业,丛生东跑西颠无头苍蝇乱撞,这打工那打工到九九年撞进光明铸造厂撞上对口的工种才稳定下来。宋勤勤更甚,东一榔头西一棒漂来浮去,或老板炒她或她炒老板干了十来个单位,最后在一家私人幼儿园当阿姨,天天和百来个天真活泼的幼儿打堆感觉心情舒畅,好歹还混了两年多。但是出院第二天,她回去上班老板把她开销了,说她耽误太久工作已经有人接手。勤勤生得纤细单薄,经病魔折腾,说话有气无力像小猫咪,一副蔫丝瓜模样,老板害怕她工作时倒桩摊上大事,岂敢再用?

“我就料定老板要开销你嘛,叫你不去不去你非要去。你这病恹恹的样子比林黛玉还林黛玉,蔫不拉叽颈子都抬不起来似的,还能干啥子事呀。我给你说过了,你以后再不要东想西想了,各自就在家里安安心心养病,这是比天还大的事啊!”

 “唉,我们今后的日子咋个子过哟!”宋勤勤晓得家里很困难,只是这段时间住院不晓得困难到啥程度。她的病情,丛生瞒着她她也瞒着丛生,那个和她混得非常姐们的小陈护士把一切都告诉她了,表面上她经过治疗现在吃得饭走得路没什么事,实际上癌细胞已经全面扩散,她未来的日子好么半年不好三个月。她坚持回幼儿园上班不过是想活着的时候找一个钱算一个钱,为家里减轻点负担。

“我不是给你说了嘛,只要老公这一百多斤不倒桩,家里的事你就不用担心了。”

“主要是冬儿读书太花钱,明年读大学更花钱。而且我还要继续理疗,继续吃药。”

“没关系,没关系,你不说了。有我就有这个家,书要读,大学要上,理疗要做,药更要吃,一家人还要过日子。”

丛生是上门女婿,老丈妈五十年代在双山机械厂工作,房子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厂里修建的筒子楼,一幢幢密密麻麻骨牌似的座落在一大片名叫双山的山坡上,最大户头四十二平米,人们称为贫民窟。老丈人已过世。老丈妈从厂里退休后现在有八百养老金。一家老少的生活全靠老丈妈打理。丛生是浇铸工,长年累月加班,经常累得腰酸背痛,深感有些吃不消,但是一到关晌数着两千挂不点的钞票一切都忘了。他挣的钱一四六九全部交给老丈妈,一家子的日子倒将就敷得走。现在老婆生病就惨了,家中一万存款,借宋家两个哥子两个妹子两万,邻居一万,邢忠两万,七万块钱除脱了,家里最近面临揭不开锅的局面,老丈妈憋得不得不借钱渡日拉下隔壁邻居一千的债。丛生从来不过问油盐酱醋的事,经老丈妈说起才晓得家里发生严重的经济危机。如此潦倒窘迫,支撑他口头上硬梆梆的底气,不过是实在拖不走了又去找邢忠。

邢忠有个翻砂厂,规模不大但经营不错,属“先富”一族。他原来也住双山,前几年搬到湖畔花园洋房,距两口子两支烟功夫,一直没有中断与两口子往来。这天他来看勤勤,临别叫丛生出来硬要塞给丛生一万块钱,说两口子拿去三亚旅游一圈,勤勤来日不多,一辈子没出过远门,趁有生之年让她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邢忠先前资助两口子两万治病,说这一万也是资助,都不用还。丛生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仍然表示一定要还。“行嘛,行嘛,还就还嘛。明明晓得我不在乎这几个钱,你还是非要这样说我就没有办法了。”邢忠两次去三亚,看大海、沙滩、椰林风光,他认为最值得去的地方就是三亚。他叫丛生等些日子天气稍为凉快点就出发。

勤勤坚持理疗和吃药,病情似乎开始好转,天天打半小时羽毛球锻炼身体,一个多月下来精神好多了,怀疑小陈护士说的话不一定靠谱,自己未必会死。有一天邢忠又来看她,她竟然一时高兴把小陈护士的话对邢忠说了,还嘱咐邢忠为她保密,还说医生的话不一定对,现在自己没事了,再活三十年没问题。邢忠很惊讶,原来两口子互相都隐瞒着的呀!三十年也罢,半年、三个月也罢,谁是科学谁有理,他岂相信勤勤的?不过,他不管这个,当务之急是催促丛生尽快动身早遂心愿。

丛生定下日子后向单位请了三天事假,主管人事的吴副厂长先头不批,丛生说出实情才同意。他不敢对勤勤说邢忠资助一事,怕她产生负疚感,甚至怕她认为这是举债旅游,不舍花钱不愿去。他会编故事:这钱是每年的过年钱,厂里悄悄扣下一半为他存着,存了十年加利息刚好一万,这事连他也一直蒙在鼓里……啥子鬼老板哟,可以不向工人打招呼擅自扣钱长达十年,在知道你最困难的时候主动拿出来为你解困?活菩萨是不是?殊不知勤勤还真信适了这家伙的鬼话。不用说,女儿女婿高兴的事,当妈的绝对支持。

 

(二) 

两口子人到中年生活艰辛,不再青春不再时尚不再浪漫,但是不收拾一下形象打整一下脸嘴无论如何对不起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远游。二人各自心中有数,说不定这是他俩此生唯一的潇洒,该讲究一下。男人简单,常规性理个发修个面完事,女人决定去烫发。

勤勤十来年没烫发不懂行情,走了五六个店,从两三百到四五百一个比一个嘴巴大,吓得二人瞠目结舌。丛生尊重勤勤意愿,只管乐呵呵陪她走,即使她要烫四五百的也由她。但是勤勤不肯多花钱,内定一百以内。后来走进一条背街终于找到一家九十的定下来。折腾两个多小时,本来满头飘洒的披肩长发像瀑布一样美,结果搞得来曲的曲卷的卷翘的翘,叉叉翻翻咋个看咋个不顺眼。勤勤不觉得,认为比以前洋气多了。丛生喜欢她“清水出芙蓉”的自然美,心里非常抱怨,嘴上却这好那好翻来复去地赞美,勤勤心里乐滋滋的,嘻嘻哈哈笑不停。

“勤勤,今天我挽着你走,呵?”出门,丛生挽着勤勤的手,让她贴在自己身上。从谈恋爱起就是她挽着他,今天他突然改变过来,想以一种不曾有过的温存抚慰她的心灵。她要隐瞒病情就让她隐瞒,他不必捅破这层窗户纸,善良隐瞒的日子里她会感到惬意感到幸福,正是他需要的效果。

勤勤嫣然一笑,“咦,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以后我永远挽着你走,你是病号嘛。这也叫搀扶,两口子就是要搀扶着走完一生,你说是不是?”

“嗯嗯嗯,老公你说得太对了。我搀扶你,你搀扶我,我们搀扶着共度难关,把冬儿供上大学,供上博士!”勤勤心花怒放,满面红霞,那个高兴劲、舒坦劲儿简直不摆了。本来嘛,冬儿读书很厉害,门门功课班里第一,肯定能考上大学读上博士。

治病还要花钱,一勾子债远远没有扯伸,还要“把冬儿供上大学,供上博士”?单是大学四年,不把你两个老疙瘩拖死累死就算你运气好!丛生心头顿时掠过一抹凄凉,鼻头一紧一紧地发酸,差点儿要涌出眼泪。

出发前勤勤要打扮一下,不是涂脂抹粉描眉画眼,她天生柳叶眉双眼皮,不修理让人看着也秀丽也深动。她的打扮不过是梳梳头抹抹口红。口红二十块钱一支,最廉价那种,先富起来的富婆千二八百的奢侈货,她做梦也不敢想。别人一支口红用一个月两个月,她一年用一支还剩半截子不知道啥时才用得完。抹口红时,丛生过来看她,默默地端详她,见她搞定后一把把她揽在怀里。

她这些日子欠着他,医生招呼不能行房事他一直不行房事。老公四十才挂一,说男人四十如虎,他受得了吗?她紧紧贴着他,用头亲昵地拱他的颈窝子,甜蜜蜜放起嗲来:“老公,你真好,真好!”

丛生比勤勤高大半个脑袋,勤勤不抬头便看不到他的脸。一瞬间,就这一瞬间,他哭了,眼睛泛红,饱含泪水,朦胧地感觉可怜的老婆就像一叶漂荡在浩淼大海中欲将沉没的小舟,一枝摇曳在冽冽风霜里欲将夭折的杈丫。他禁不住泪水在眼里打转转,扑簌簌淌下来,沉重地说:“勤勤,我这辈子欠你的太多了,太多了!这次带你到三亚去旅游不过仅仅还你九牛一毛,以后我一定好好还你,好好还你,啊?”

勤勤听出丛生的哭腔,抬头正好看到他脸颊两道清晰的泪痕,两颗晶莹的泪珠挂到腮帮子,像个稚嫩的小儿,“哎呀,老公,你……你咋个说这个了呀?”

“我没文化,没本事。我真的太穷了,你这辈子跟着我吃苦了,吃苦了啊!”丛生松下勤勤,揩着眼泪说。

“唉唉,老公,你又说这些干啥呢?”勤勤理解丛生,丛生没好继续说以前曾经说过多次的话:活了半辈子连个自己的窝也挣不起。他初中毕业,一个普通打工仔,能挣钱养家糊口已经不错了,这些年房价一个劲疯涨,小工伙咋个买得起呀?她不怪他,他们的爱情是纯粹的并蒂莲,是阳光雨露自然地滋养。“你以后不要说这些行不行?为了这个家你一天到晚那么辛苦,经常大汗淋漓连内裤都湿透了,哪个欠哪个呀?我吃苦是我愿意吃苦,乐意吃苦。你以后真的不要说这些了。我们现在的日子确实很恼火,主要是我这场病把家里拖垮了。爸爸在世时老爱说毛泽东时代好,说他们工作稳定收入稳定,几十年不晓得啥子叫失业下岗,看病不要钱,读大学不要钱,一辈子啥也不愁。”

 “你住院后,妈妈也老是这样说,就说过去这好那好,最爱说的就是看病不要钱。现在我们老百姓真的生不起病啊!像你这种情况,每年社区交一百块钱医保,还是最高标准,结果报销不到百分之十。”

“就是,用了七万才报五千一,这叫啥狗屁医保!赶比毛泽东时代的免费医疗?保个铲铲哟保!医生也乱来,本来根本花不到这么多钱,他却要求你东查西查,不把你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查个遍就不收手,还乱七八糟给你搞些自费项目和自费药,黑起心整人。”

“毛泽东时代是计划经济,现在是市场经济了……”

“我晓得,市场经济就是整垮国营企业,整工人下岗,让当官的拼命捞钱,不管老百姓死活。看来我还是要找个工作才行。我出院这些日子感觉病情松和多了,尤其是感觉身上有劲了,这次到三亚旅游回来,我一定要找个工作来做。你晓得的,我啥事都会做,肯定能找到工作。”勤勤总是揣摸着老天会保佑她,她是好人,不会死。她干过很多工作,有幼师毕业证,会唱歌会跳舞,会弹琴会书画,还会家政服务,还当过糕点师傅,特别是在国企那些年学得一手车工技术,现在仍烂熟于心。老公一生主要就干浇铸工,她的出路比老公多得多,找个工作不是问题。

“要得要得,回来找个工作做,反正不要命个嘛!”顺口打哇哇不起气,丛生明白。

 

(三) 

飞机起飞后勤勤心儿怦怦乱跳,感觉要蹦到嗓子眼,禁不住捂住胸口,脑袋贴在丛生肩膀上。丛生揽着她说:“飞机起飞时就是难受,感觉心子往上提,但是一会就好了,只一会就好了。”他和勤勤一样没坐过飞机,是听别人说的。他不难受,没有半点不适,反倒自个儿邪起想:这一飞起来夫妻双双是不是从此就去了天堂。

好一会过去,勤勤的心儿才停止蹦达。她突然感到整个脊背骨一阵撕裂的疼痛,丛生赶忙拿出药给她吃。她吃过药眯一会眼睛居然说不痛了没事了。行前丛生怕老婆路上有闪失,不仅带了她平常的用药,还按照邢忠的交待准备了抗过敏药、感冒药、止痛药、“邦迪”……当然还带了太阳镜、游泳衣、照相机。照相机是邢忠借给他的“理光”,因他不会使用,邢忠还反反复复教了他几遍。

飞机是安全的,它不会搞假冒伪劣随便乱来,正点抵达三亚。勤勤走出机舱精神倍儿好,一边下弦梯一边兴奋地眺望辽阔的蓝天白云,“呵呵,老公,这里的太阳好白呀!”当然哟,这里隔赤道近紫外线比内地强嘛。

三亚确实是旅游的好地方,气候宜人、空气清新,明亮的太阳,湛蓝的海水、柔和的沙滩、绿荫的椰林,正宗的南国风光。两口子主要来看大海沙滩,不想每个地方都去,况且钞票又不是草纸。次日,他们在大东海、三亚湾、亚龙湾中比来比去最后选择了三亚湾。据说这里是近两三年政府投巨资改建的,沙滩很大很平坦,还有个“椰梦长廊”也很好耍。

辽阔浩瀚的海洋博大深广,有无垠的宽阔胸怀,公平地囊括地球上一切活性物质,赐予一切生命源泉,无私地向人们坦示它的壮美,人们敬它爱它,第一次走近它无不为它动情。

两口子来到三亚湾,迫不及待扑进大海。家乡的长江水赋予他们击流的秉性,但是他们羞于向大海逞能,只在浅水处戏耍,嘻哈打笑不亦乐乎。玩够了,二人都躺倒沙滩上,半截身子淹在水里,尽情享受沙滩海浪和阳光的恩泽,享受海洋的美妙,享受辽阔无边的旷达,享受清爽宜人的舒畅。再后来他们沿着海边散步,躺在躺椅上晒太阳,还特别去尝试玩了一会儿吊床。

勤勤妹妹今天格外漂亮动人,飘洒的卷发,白净的肌肤,鼓隆的乳房,修条的身姿,纤巧的玉腿,整个身子儿优雅的曲线,一切都在亮丽的阳光和湛蓝的海水、银色的沙滩映衬下,尽显极富魅力的女儿韵致。丛生给她照相,一张又一张,各种姿态各种背景,照了几十张。还请游客为他俩合照了几张,其中有一张他温情脉脉地搂着她,双双的笑容比天上的太阳还灿烂。两口子从结婚到现在十九年终日为生计操劳,从来没有经历过这般美妙的旅游;从来没有体会过这般富有情调的生活;从来没有感受过这般温馨浪漫和甜蜜的幸福。他们豁然感觉眼界开阔了,心胸敞亮了,灵魂升华了,精神舒展了,完全忘却了从艰难困苦跋涉过来的漫漫岁月,更不记得身患绝症来日不多的命运悲剧了。

“老公,以后我们挣了钱又来,带上冬儿一起来,啊?”

“嗯嗯嗯,一定一定。还要带你妈妈来。”

“对对对,妈妈跟我们一样连飞机也没有坐过。这里真是太美啦!呵呵,到时候我们一家老老少少一定要全部下到海里照个全家福!”

三亚湾地势平坦宽阔,一处处集群别墅,一座座风情餐馆,在明媚的阳光和壮丽的海景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夺目。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轿车一辆辆停在坝上。二人消费不起富豪大款享受的高档东东,他们的午餐选择在邢忠介绍的一家“下岗职工海鲜加工广场”大排档。邢忠说这里有炒菜有火锅,价廉物美,服务热情周到。他们吃的火锅,二十元锅底,食品加工费两元一斤,确实够便宜。不是四川和重庆那种锅中煮,而是周边煮,叫“打边炉”,中间空着供热能,周边是锅底。二位选了青羔蟹、鲍鱼、海螺三样海鲜和四角豆、五指南等几个蔬菜。全是以前没吃过的玩意。鲜活的海鲜吃起来就是爽,按家乡话说叫做“鲜惨了”。

三瓶啤酒,丛生两瓶勤勤一瓶,平时就这量,但是因为勤勤越吃越高兴,不听劝阻又加了一瓶,说今天要和老公平分秋色。二人还加了两份鲍鱼。丛生害怕勤勤喝多了引发病痛,坚持要她倒半瓶出来,勤勤不干,两口子一来二去争执起来,结果啤酒被丛生夺了,勤勤冒火了,柳眉一扬,杏眼一瞪:“你……你……你,你真扫我的兴!你晓得我还能活几天?老公啊,我一直没对你和妈妈说哟,小陈护士都给我透露了,看起来我的病松和了,其实五脏六腑都被癌细胞腐蚀了,我只有三个月到半年时间的活命啊!”眼泪哗哗啦啦涌出来,整个哭成泪人儿。

还能编造什么花言巧语?丛生不能不摊开说了,一时间两口子相拥而泣,周围的食客一个个诧眉诧眼盯着他俩不停地嘀嘀咕咕。

这瓶酒,终于让勤勤一个人干掉了。她没有再斯斯文文倒进酒杯,而是将就瓶子喝,后半瓶甚至一扬脖子咕嘟咕嘟当白开水一口气灌进嘴里,大大咧咧地说:“呵呵,过瘾过瘾,太过瘾了,太过瘾了!‘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吐雾,终为土灰’,这是曹操说的,我认为说得太好了。人死如灯灭,死就死。我热爱生活,生活却不热爱我,有啥办法。这个社会是官僚权贵和资本家的社会,是富人大款、土豪劣绅的社会,是人吃人的社会!我也活够了,活烦了,不想再活了!”

丛生从来没有感觉到勤勤像“喷青”一样冲社会发过什么瘪言牢骚,今天破天荒第一次,她是活得太累太累了。而这种累,多半因为她没有嫁给一个比他强的有权或者有钱的老公,这当然主要在于他没有能耐“先富起来”,尽到一个大男人的责任。

勤勤似乎还没有尽兴,展劲巴巴将空酒瓶朝桌上一跺,随着“砰”一声脆响,撑起身子,挺起腰杆,扬手朝天一个大划拉,“天灾人祸免不了,黄泉路上无老幼。哪个又晓得自己能活多久?说不定今天还是好好的,明天就撬杆了呢。走走走,老公,按计划执行,椰梦长廊,椰梦长廊。既然来了就要耍个痛快,耍个安逸。”酣畅淋漓,酒足饭饱的小女人,俨然视死如归,豪气冲天的大英雄,那张瘦削尖细的脸庞变成一团红彤彤的火。丛生起身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悲酸、凄凉、痛苦、忧伤、怜爱,犹似决堤的江河一并涌上心头,他真想扑上去一把把她揽在怀里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啊!

癌症患者活一二十年还照样活得很好,不是传说而是事实,丛生知道这个事实,市里有个“癌症患者健康协会”,里面有些中老年人已经创造并且仍在继续创造这样的奇迹。但愿老天爷保佑好人一路平安,保佑他的勤勤妹妹好好康复,永远幸福吧!

椰梦长廊临海一侧是优美的热带植物园林,与银色的沙滩和蓝色的大海相映成趣,组成一幅色彩斑斓的长卷画图。然而就在这幅画图里,就在一大丛阳光朗照的绿荫荫的椰林中,勤勤突然感到全身骨头如针扎,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满头满脸浸出湿津津的汗水,鼻头儿的汗水像荷叶上的露珠儿,一颗接一颗冒出来朝嘴角子滚。只一瞬间,仅仅一瞬间,整个人就像烂泥一样瘫倒在地。

“勤勤,勤勤,你不能倒下,不能倒下啊……”

但是勤勤已经倒下了。肢体软耷耷如面条,脸色白惨惨如死人。丛生泪如雨下,手忙脚乱颤粟着用“红椰”给她喂药,跟着叫来“的士”,风风火火把她送到市里的医院。

来到医院又如何?勤勤的身子再也没有立起来,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她毫无生息地躺在病榻上,丛生坐在一旁抚摸着她的手,她那尖细柔嫩的手指儿冰凉冰凉的,宛若汉白玉一样浸寒。

突然,勤勤柔柔软软抽出手来搭在丛生的手上,一种赢弱的、纤尘不染的美丽,一种沁人心脾的殷殷深情,悠悠心结,伴随她蠕动的嘴唇,留下最后一口游丝般的气息 ,一个小女人最后的心语:“老公……我想看……国庆……阅兵式……有没有……毛主席……出来……”

勤勤本想托付老公一定要让冬儿读大学读博士,但是现在没有这个力气了,她的手柔柔地、缓缓地滑落下来,滑到雪白的床单上。一个近二十年来与穷老公不离不弃的好女人,一条圣洁而美丽的活生生的生命,实实在在从丛生手上溜走了,老天爷不长眼,没有保佑好人,没有保佑他的勤勤妹妹,他的爱妻,冬儿的妈妈从此夺命天涯——来到医院不到两个小时,三十九年的人生便划上了句号。她唯一留下的,下岗这许多年来一门心思盼着的,蕴藏在心中全部的愿景——六十年大庆看到“毛主席出来的阵容”——共产党重新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旗帜!

还有一周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六十周年。不过一周,仅仅一周,勤勤,我的好老婆,你不该走,不该走啊!丛生搂起勤勤一头撞向墙壁,呜呜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撞,狠命地撞,不停地撞,“咚、咚、咚……”像地震,墙在抖,床在抖,整个屋子都在抖。血,鲜红鲜红的血,从额头汩汩淌出来,“叭叭嗒嗒”滴到地上,洁白的瓷砖地面一滴又一滴,洒下一片命运的无奈,小民的脆弱……

丛生如何不悲恸?医生说勤勤患的恶性骨肿瘤,经不得整,是吃海鲜加饮酒造成的,海鲜营养丰富,但它是大发物,引起这么子那么子的因素导致癌细胞急剧扩散荼毒心血管了……

 

(四) 

勤勤绝尘而去,化成一抔灰灰儿。丛生还剩三百多块钱,只能坐火车回家。中年丧妻不亚于老年丧子,何况还是个上门女婿,作何盘算,不知道焉。一路上守着冰冷的黑匣子,熬过整整四十二个小时。他默默地落泪,无数次地落泪,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像两个泛红的桃子。

全市,包括说了几年要旧城改造而没有改造的双山这个弹丸之地,人们多年形成个习俗:人死后,邀来丧葬“一条龙”服务公司,搭个灵棚租个冰棺,挂上死者遗像,书写几幅挽联,摆放几个花圈,扯起几条幡幛,或唱戏或唱歌,一直闹到第三天凌晨出殡。

不需要冰棺,不用着出殡,灵台上搁着黑匣子,其它依照惯例行事。来的朋友同学同事不多,大半是亲人和邻里,不下百人。灵棚容不下,多数人围在地坝。地坝不小,是原来双山机械厂修建的具有五十年历史的篮球场。看热闹的人更多,攒三聚五,满坝都是。今天晴转阴,阴沉沉的天空下全是黑麻麻的脑袋。

谁不晓得宋勤勤患癌症是要走的人?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她走得像风一样快。人们熟悉她,太熟悉她,一个双山土生长的朴实平和的漂亮女人,一个普通工人家的孩子,一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打工妹,一个不满四十岁的贤妻良母、孝顺女儿,从此去了另一个世界,谁不痛惜谁不哀伤?送钱是肯定的,双山贫民窟的爷们娘们哥们姐们个个都是好心人,凑起送单独送的都有,二三十,五六十不等。个中情份绝不逊色李嘉诚几百万“慈善”。点歌的人非常多,一曲曲唱了四个小时,到后头很多人没有轮上。“一条龙”老板说他的三个歌星嗓子全遭唱嘶哑了,这在双山史无前例。最后一天,邢忠急匆匆送来两千块钱,说有要事又急匆匆走了。

办完丧事老丈妈对丛生说:“丛生你千万不要想多。你现在也没个房子,冬儿又嗲我,以后就安安心心住在家里,大家将就着这样过……”冬儿一旁附合。丛生默默地点脑壳。自己没有窝,不住外婆家还能住哪个家?老丈妈和儿子不知晓,他现在岂止家的问题,连饭碗也除脱了啊——

丛生回来当天到厂里报到吴副厂长就请他下岗了。吴副厂长是老板的小舅子,看去脸上没有鼻子只有两个窟窿,工人们背后叫他塌鼻梁。塌鼻梁住在西郊两千万的别墅,天天开奥迪来厂里转两圈,本来负责人事行政工作,却常常跑到车间吆五喝六,指手划脚,工人们见到他就吐口水。“你不是不晓得厂里正在学沿海实行‘狼文化’管理,老板绝不能容忍不遵守劳动纪律的行为。按说你是厂里数一数二的浇铸工,骨干,但是制度不饶人,必须坚决执行。”

“要不是火化后要等一天才能取骨灰盒,要不是钱花光了不能坐飞机只能坐火车回来,我绝不会超假。何况我还给人事科打电话延长两天的。”

“给人事科打电话就不违犯规定了?”塌鼻梁眼睛瞪得像灯笼,“照样算旷工!全厂一千多号人,如果一个二个请假出去都像你这样打个电话回来,这鸡巴事那鸭儿事要耽搁,我们还要不要生产?一天旷工就要开除,何况你两天。你这种情况我只能表示同情。不说了,各人到财务科结账。”

“吴厂长,我是特殊情况,你给老板美言美言吧。光明厂建厂十三年,我干了十年半,每天大汗长流内裤都绞得出水了啊!我来时厂里有三百人,你问问厂里现在还剩几个像我一样的老工人了?”

“老子来厂里也七八年了,还不晓得你是老工人?老工人又咋个?规章制度对事不对人,再特殊的情况也不例外!叫你下岗,辞退你,是老板拍板的,我也没得办法。我已和财务科打招呼了,你各人去找他们结算工资,按国家有关规定一年工龄补助一个月工资,厂里保底工资四百,该多少你去找他们算。去吧去吧。”

“其实你们这样做很过份,我十年来加班加点地工作,而且几乎没有星期天和节假日……”

“你还有完没完?没有星期天节假日那都是你娃为了多挣钱自愿放弃的呀。你不为多挣钱,每个月也可以耍四天礼拜天呀。你不休息能怪厂里不给你休息吗?”

老板每逢节假日前跑到车间东转西转和尚念经一样,日不隆冬反反复复不停地叨叨:“厂里不强迫节假日加班,但是仍然希望大家自愿加班多挣几个钱……”哪个吃了豹子胆不识趣敢于无视他的“好心肠”?平常十五六个小时都能加班,为啥节假日就不能加班?不“领情”的工人因此被厂里找借口撵出门的事不胜枚举。丛生说:“总之我晓得,厂里有好多作法都是违反上面精神、违犯《劳动合同法》的,比如厂里没有丧假、病假。再比如按最低标准只给我们缴养老保险,其它‘四种保险’和住房公积金一样都不缴……”

 “你少给老子少说这些,你去好好打听打听,全市有几个私营企业像我们这样给工人都缴养老保险的。告诉你,我们光明厂给你们缴养老保险,已经算很够意思的了。那些分文不缴的企业,你看政府把他们有办法吗?还给老子说啥子玩意法不法的,老子办企业还没得你懂法?丧假病假我们一贯就没得,办厂时就没得,咋啦?走吧走吧,不要啰嗦了,再说老子叫保安来撵人了!”

“走,老子走,老子不会赖着你们。狠心啦,资本家狠心啦!要吃人啦,吃人啦!”丛生悻悻而去。一米八的个头,一百六十斤莽子肉,实实在在一条汉子,不过是用两个“老子”回敬塌鼻梁四个“老子”罢。不知他是否明白,当今社会,自由资本一统天下肆虐逐利,勾结官场为所欲为,作为商品的劳动力,你这些贱民屁民能有自己的话语权么?你说他吃人就吃人?他还说是他在养活你哩!

出门后塌鼻梁撵出屋来叫住丛生,说庆国庆、迎中秋厂里给职工发了十个月饼,各自去后勤科拿。嗬,真是菩萨心肠啊!丛生连哼也没哼一声,他不稀罕这种“恩典”,几个烂月饼算个鸡巴毛!但是他懂,从此不再是厂里的人,要了白要,不要白不要,可是没想到老板的表兄后勤科长认为他现在被开除了没有资格享受月饼拒绝发给他。他气不过飞起一脚,“去你妈的三十三!”就听“啪哒”一声暴响,科长大人旁边油光水亮的椅子顿时翻了个四脚朝天。

公路上汽车穿流不息,车间响起轰隆隆的机声,丛生知道那是铅锌锭熔化出炉前最后一次吹氧,这时候他会戴好安全帽,到现场手执钢钎铁勺准备又一轮战高温夺高产的战斗。他很想回头眺望那座蓝墙白顶的漂亮厂房,但是目光却瞄准了一辆远远驶来的中巴。

丛生踏上车猛一头倒向靠背,不油得黯然神伤。他进光明厂时年产值仅仅一千万,现在增长到三个亿了。他这十余年忘命地付出,不过是为老板挣了大钱。为老板挣了大钱却并没有换来老板“流淌道德的血液。“光明”厂不光明,资本家屁眼太黑,比锅烟墨还黑!

 

(五) 

丛生谎称厂里国庆节放假七天,要在家里清清闲闲过个节。老丈妈很高兴,说他上班太辛苦,一年到头累死累活都为这个家,该好好歇息歇息一下子。过节好歹要改善伙食,老丈妈买了两斤肉,还买了丛生和冬儿最喜欢吃的无骨泡椒凤爪。

新中国走过六十年光辉历程,阅兵式要壮军威壮国威,彰显中国人民的骄傲和自豪,人人都要看阅兵式。也许除了丛生他们一家子,全中国看阅兵式的人没有一个是抱着骨灰盒面对荧屏的。

老丈妈坐在床榻,两爷子坐在旁边的长条椅上。荧屏里一声“开始”,丛生双手平平正正端起骨灰盒悲怆地说:“勤勤,阅兵式开始了,我和妈妈、冬儿陪着你一起看,啊?”骨灰盒正面是勤勤的遗像,甜蜜蜜地微笑着,明亮的眼睛流波莹莹。如果,祖国这场隆重而盛大的阅兵式里面,真能展现“毛主席出来……”,勤勤一定会感到慰藉,从此安息在没有人吃人的天堂。

老丈妈一直没吱声,但是当群众游行开始,果真出现“毛泽东思想万岁”方阵,响起《东方红》乐曲时,她兀突突撑直腰板,激动地说:“啊啊,毛主席出来了,毛主席出来了,国家慢慢会好起来了,慢慢会好起来了!敬爱的毛主席,久违了啊毛主席,改革开放都把你老人家搞忘了好多年了啊!”眼里噙满了泪花。

丛生不清楚毛泽东时代,仅在童年感受到社会很和睦很友好,上学十来里路,中午回家吃饭下午还上学,从来不见谁的家长接来送去,而冬儿从进托儿所到小学毕业,竟然因为社会复杂,让外婆接接送送九个年头。尽管毛泽东时代的福利住房、免费医疗、免费教育、人们工作稳定等等好事他无从摊上,但是他完全相信这是真的。他勾下头看着勤勤遗像,激动地说,“勤勤,你看,你看你看,毛主席出来了,毛泽东思想方阵出来了。你不是说要看这个吗?你现在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丛生,勤勤看到的,肯定看到的。”老丈妈抹把泪眼,盯着女儿的遗像,“唉,勤勤啊,要是在毛主席时代,你这个病随便咋个治,也不用自己掏钱啊!医院还要千方百计给你治好啊!”上年纪的人有个德性,不管啥事总爱拿过去和现在比,且老是今不如昔,好在老人家不说假话,比如当年她和老头子两个小工伙供养五个子女无忧无虑,日子过得开开心心,而如今女婿儿不打牌不吸烟不嗜酒一年到头汗流浃背拼命工作,和勤勤两个辛辛苦苦挣钱就只养一个独生子,竟然让一场病就搞得一家老小举债渡日,你让她说是过去好还是现在好?

两口子在三亚照的像是邢忠帮忙拿去冲印的,晚上他把照片送过来,一共三十九张。老少仨瞻视着一张张照片,泪珠儿滚瓜似的往下落。

送邢忠出门,丛生向邢忠说了被开除的事,提出到他的翻砂厂上班。这事是丛生被辞退后在回家的路上盘算好的。翻砂就是铸造,铸造就是翻砂,即把熔化的金属浇灌到铸型空腔,冷却凝固后而获得产品。邢忠的翻砂厂有他对口的浇铸工。他认为自已如今落到这个地步邢忠一定不会拒绝他。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邢忠沉默良久,凄然地说,他一直没告诉丛生,这段时间他遭遇大麻烦了,因为年初市里两个主管局的局长大人,一个以凑钱买别墅为名向他索要一百万,一个以娃儿出国读博为名向他索要五十万,他无力满足他们便惹来大祸了,厂子前不久已被借口污染环境强制查封,法院判决他赔偿五十户村民二百五十万污染损失。恶霸强权要办你,一个虾米老板,如之奈何?

光明厂的污染比我严重百倍不止,十几年来安然无恙,他们却偏偏要收拾我。现在我是彻底破产了,这半年多来我被官场整得太累太累,人也累心也累。我是看透那些贪官污吏了,他们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衣冠禽兽,市里的区里的,大的小的一个球样,我斗不过他们。为了赔偿了结官司,我已经寻到买主把厂子、车子和房子全卖了。但是即便这样,我估计还要欠好几十万……

丛生目送邢忠,木鸡似的站在路口,心里那个凉,凉透五脏六腑,满脸纠结像块树皮疙瘩。“十七大”说二零二零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但是他不知道,还有整整十一个年头的小康,落到他头上具体是个啥模样;他不知道,时下墓地飞涨,给勤勤买个公墓下葬还借不借债;他不知道,所欠亲人朋友邻居一勾子的债,啥时才能还上;他不知道,冬儿考上大学,学费从何而来;他不知道,像他这种小民,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属于自己的蜗居。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除了铸造业,他还能到哪里找到对口的浇铸工,他和儿子将来怎样才能顺顺当当地活下去……

眼前,六十年大庆灯火辉煌,满城流光溢彩,隆隆的礼炮一阵阵响彻苍穹,礼花绽放,焰火漫天。双山,这个老丈妈原国营机械厂的贫民窟,一幢幢密密匝匝,黑黢黢尤似乌龟壳的房舍,毫无生息地,默默地,死一样地沉睡在五彩缤纷的夜色里。

(全文完)2012123

作者简介:我有点腼腆有点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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