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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方家旧闻》第一章

时间:2016-10-30   作者:劳罕 录入:劳罕  浏览量:852 下载 入选文集

引言

    想起高中教我政治课的方老师,心绪便复杂起来:是同情?是惋惜?是鄙夷?是痛恨?……一直到现在,我仍理不清楚!

    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不希望我翻出他的这些陈年旧事。不过,他已经走了!未及把他守了一辈子活寡的嫂嫂养老送终,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丧事主要是他的一个远房侄子办的。那时候,还允许土葬,他的墓穴紧傍着他父母的茔地。在他老家的一个向阳的山坡上。

    他的这个侄子叫方洛生,和我同一所中学毕业,比我低一届。大学毕业后,小方在当地报社工作。碰到有新闻价值的稿件,他总想在我供职的这家大报上“谋一个角落”。所以,这些年,我俩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

方老师的一生,坎坷跌宕!他想做的事,估计一直未能如愿。不过,受他的影响,我这一辈子路径始终没有改变过——那就是当记者。《新闻战线》曾登过我的一篇从业回忆文章《不改初衷》。我引用其中两段:

我的“记者梦”,应该从中学就开始了。高中的政治老师是个“老革命”:曾参加过“延安整风”,当过随军记者,和写《谁是最可爱的人》的魏巍是战友。后来由于“政治运动”,阴差阳错当了一名普通的中学老师。

    他和我很谈得来。我有事没事总喜欢缠着他讲当年的记者生涯。每一次,他都谈得眉飞色舞;而我,则听得心驰神往!

    方洛生告诉我,方老师在晋察冀根据地时曾经是魏巍的上级。有关方老师家族的这些事,其实,我大多是从小方那里“挖”来的。“挖”这些素材的初衷,是想在写纪念方老师文章的时候用一下,增加一下文章的厚度。没承想,越挖越多,越挖越深,涉猎的内容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也不只是方老师本人。方老师呢,反而成了一个配角。没办法,我是学新闻出身的。新闻讲究真实。那么,就把挖掘的这些素材,如实写来吧。

方老师的祖上,是伊东的穷户。

    伊东镇在伊江东岸,是一个有近千年历史的古镇。镇子沿着江岸铺排开来。一条不知道是哪年哪月铺就的青石板路,弯弯曲曲串起了沿街的人家。青石板路很窄,中间横铺,两侧纵墁,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车辙痕迹。

路的南边紧贴着刀削似的峭壁。所以,这条街是“一边沉”,房舍大都集中在北边,清一色的徽派建筑。大部分人家屋前是街,屋后不远,就是波涛滚滚的伊江了。

    因为靠着江,就有了来来往往的商船,也就有了码头,集市随之出现。沿街开设着茶庄、布店、药店、铁铺、烧饼铺、钱庄、酒肆、油行、南北杂货等等商铺和手工作坊。有“八行七十二商铺”之说。镇上的人家,多半是亦农亦商。

    常言道:“为农者,一本一利;为商者,一本十利。”亦商亦农的人家,日子大抵不会太差。可方家的家业传到方老师的太爷爷手里时,全家老小10多口子人,只有4亩多薄地。还没有能力开商铺。所以,那个时候方家在伊东镇,是屎壳郎爬到煤堆上——显不到一点黑。

    不过,他的太爷爷非常勤劳,除了侍弄地,闲暇就擓个篮子,在街上、码头上叫卖自己加工的花生、瓜子。日积月累,到他临终前,家里竟攒下了10多亩旱涝保收的好地。

    能积下这些家业,除了勤劳,也与他的近乎荒诞的悭吝分不开。有关方家太爷爷悭吝的笑话,至今还在流传。当地有个规矩,人死后嘴里要含一点值钱的东西,是给小鬼买命用的,让小鬼在阎王那里保密三天,让死者的灵魂可在人世多停留一下。大户人家呢,大多会含上玉或者金、银,以求小鬼行方便;一般的小户呢,也会弄一块铜板塞进嘴里。可这位方太爷爷呢,弥留之际严肃地告诉儿子:所有值钱的,一律不许含!

    全家哭成了一团:“老爷,您操劳了一辈子。临了,怎么也得让您走好啊!”看着孝顺的家人,太爷爷的目光柔和起来,断断续续说:“好吧。卖了一辈子花生……瓜子,什么……什么……味道还不知道。那就放一粒……一粒……瓜子吧。”他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头,意思是只能放一粒。还有一个方太爷爷的笑话,就有些大不敬了:说是一天雨后,方太爷爷去地里察看墒情,突然内急。当时,他正站在窄窄的田埂上。一边是自己家的地,一边是另外一家的。他蹲在田埂上,屁股朝向自家的地——当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可用砂礓擦完屁股,他却犯难了:撂进自家地里吧,砂礓会影响庄稼的生长;可丢到田埂那边吧,岂不是肥了外人田嘛!他当机立断,把砂礓放口里吮净,顺手丢到了田埂那边。

   他攒起来的那些地,大多不成形——因为都是几分地、甚至一分半分的从人家手里买来的。积攒了几块银元,只要听说有人卖地就赶紧找上门去。从4亩多地到10多亩地,让这位太爷爷耗尽了一生的心血,用去了整整60年的时间。

    他不仅把家业传了下来,而且把俭省持家的家风也完完整整传了下来。在当地,方家和吝啬划了等号。一说方家,人们脸上的表情就古里古怪:“哎,老啬皮!”

    啬皮,是当地方言,意思是小气、抠门的意思。加上一个“老”字,说明了啬皮的程度。

    不过,啬皮归啬皮,方家的家业确实是在不断扩大。到方老师的爷爷咽气时,方家已经有了30多亩好地。方家也总算开起了自己的店铺——“萃珍商行”。

    伊江发源于伏龙山。伏龙山位于四省交界,山高林密,方圆800里,所以,古书有“八百里伏龙山”之称。

    伊江的源头在伏龙山主峰升仙岭。这是一块拔地而起的山间台地。千百年来,一直被伏龙山人视为圣地。据说升仙岭上的岩石,全是晶莹剔透的翡翠。台地的草棵子里,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狗头金。各种奇珍异兽更是应有尽有。不过,这块台地,北、西、南三面都是刀削般的几十丈高的峭壁。向东这面虽然是缓坡,想进入,也不容易——首先要穿过一个方圆几十里的大沼泽。

    那么,有没有人通过沼泽进到了山里面?老辈儿的人传,只有伊江南岸有一户姓王的猎人进去过。

    伊江在伏龙山的沟沟壑壑中弯来绕去,中途不知汇集了多少支流,在伊东镇上游200多里的地方终于形成了主河床。伊江从伊东下行200里汇入双溪江。双溪江再下行200里汇入扬子江。扬子江的末梢就是大上海了!

方家的“萃珍商行”听起来吓人,其实,规模实在算不上大:临街商铺3开间,上下两层,土坯垒成的柜台、木头货架。一楼经营从上海、汀州运来的洋火、洋胰子、凡士林、玉兰油,搪瓷缸子、搪瓷脸盆、手电筒、暖瓶、发卡、仁丹等舶来品;二楼主营伏龙山出产的本地山货。楼后面是个场院,半亩地大小,囤积着木材、毛竹、生漆、苎麻这些亟待上船下运的农副产品。

    到了方老师的父亲方耘田这一辈,家业又有所扩大:好地增加到了40亩,在汀州城里也开起了一间小小的商铺。

攒了钱,方耘田还是秉承上辈传下来的家风:买地,不惜一切代价买地。

其实,热衷于置地,不只是方家。中国是个农耕社会,千百年来农民都有这么一个习惯:手头有了钱,第一要务就是置地。地,在伏龙山地界,更有着特殊意义!这里是喀斯特山区,土层很薄,风雨把地表剥蚀得沟壑纵横,想找块像样的平地很难很难。

    不过,也有人对地不屑一顾。譬如,方家紧隔壁的龚兴发就是一例。

龚兴发的父亲这一辈还是镇上的殷实人家。父亲死后,4兄弟分家,龚兴发分了6亩地。那时候,他才刚刚结婚。小两口6亩地,不算少吧!

可龚兴发过不下去了。

    他自小就懒得出奇。因为在家里最小,父亲活着时,地里的重活,都由父亲和哥哥们干。即使锄地、拔草这样的轻活,他也总是躲在地头的树荫下瞎磨蹭。

    人呢,你越纵容,他就越不着调。你看,即使“焦麦头”天,想让他去地里搭把手,都很难。还没等爹叫他,他就躺在床上呻唤开了:“唉哟,唉哟,肚子疼。疼死我了……”

    他爹死后,几个当哥的,巴不得马上和这个懒弟弟分家。分家后,起初,地里的活计,大都由他的媳妇干。自己要么躺在家里睡大觉,要么去泡茶馆,要么溜到戏园子里听戏。因为家底不厚实,赌场和做“暗门子”生意的场所,倒是没见他进过。他不下地,媳妇肯定会有意见。媳妇说他两句,他挥起拳头就打。四邻八舍经常听到他把媳妇打得吱哩哇啦乱叫。媳妇挺着大肚子时,还要在地里劳作。镇上的人感叹:“老龚家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呀!”媳妇脚连着头一下子生了三胎,既要照顾孩子又要照顾地里,哪忙得过来呀?!便央求他能否多操心操心地里的活计。他很不耐烦:“大不了卖地嘛!”说干还真干了,接下来几年,揭不开锅就卖掉几分。嗨,卖来卖去,只剩下2亩多了。

    尽管方耘田很抠,可在买地上却舍得花钱。再加上是邻居,交割起来方便,所以,龚兴发的地大部分卖给了方耘田。等龚兴发只剩下2亩多地的时候,方耘田劝他:“可不敢再卖了。再卖下去,一大家子人,喝西北风?”他给方耘田丢了脸子:“我的地,想卖就卖,碍你什么事?”

方耘田讨了个没趣。再后来,他又向方耘田卖地时,方耘田说啥也不要了:“要了你的活命地,乡邻们会戳我脊梁骨哩!”方耘田开始躲龚兴发了。可躲也没用。一天晚上,龚兴发醉醺醺拍响了方家的大门。一进门就给方耘田跪在了地上:“耘田哥,我手里还有7分地,想全卖给你。”

方耘田失急慌忙地把他扶了起来,说:“咋了兄弟?碰到啥难事了?”

    龚兴发说:“揭不开锅了!”

    “兄弟啊,你不能再卖地了。如果揭不开锅,我先借你2升粮食。”

    “好几张嘴,2升哪够啊!再说,管了初一,你能管了十五?我的地,我想卖就卖,不用你操心。你掏了钱,我给你地,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碍着别人啥事?”

    “不管你怎么说,这块地,我肯定不买!”

    “不买?那可不行。我的7分地夹在你家地的当中,你不买谁买?你是想逼死我?要么,你就把以前买我的地,全吐给我!”

    看对方耍横,方耘田无奈地垂下了脑袋:“罢罢罢,那我就再当一回恶人吧。”他长叹了一口气,“唉!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呀。”他用在私塾里学的不多的学问做了一次还算是精辟的总结。又啬皮又为富不仁,你说方耘田在伊东镇的名声还能好?!

作者简介:我有点腼腆有点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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