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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释无非(二六)

时间:2020-07-07   作者:羽佳一鸣 录入:羽佳一鸣  浏览量:148 下载

大志弃学后成天把自己关在堂屋西间,不跟任何人交流。福川婶问他也只是说句“不上了”,她向来就不管,这次也由着他。

农忙的时候他总是天不亮到地里,天不黑漆不回家。闲下来也不去,白天要么睡觉,要么抱着破吉他弹他自己都搞不懂的烂调调。晚上想这几年跟丽霞、李霞经过的事情,独自舔伤口、抹眼泪。从五四青年节到九月九号的中秋节,一百二十九个日夜,他硬是没想明白李霞为什么不愿信他,不知不觉中也爱的更深。对丽霞的思念同样不可置否,在他眼里她更成熟更善解人意,换她是李霞绝不至于任凭李巧真摆弄。

一天下午,有个五十岁左右的王姓男人来看望四爷,口口声声喊四爷表叔。两人在堂屋喝酒叙旧时,他听说大志辍学在家,就叫大志到跟前说话。大志这才知道他家老宅是后地修建家西南空地的两间小房,他十几岁跟父母到外地,现在是开封铁中招生主任。他建议大志去开封上水专,还说他的关系很硬,过去参加个笔试准行。大志稍微犹豫婉言谢绝,一方面是不愿再为母亲增加负担,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真不想再上学。

在那之前大志已经反复想过,就家里的情况打工是最好的出路。摘二花的时候他听小姨夫说时下搞装修最火,虽然常加班但合下来每天的工钱三十到五十,他琢磨那样不出三年挣够盖房的钱。前阵子他专门问他们还要不要人,小姨夫又说那活得等,有工头叫才能开工。等他不担心,反正这几个月也在熬。同时他也打算等大庆、小兴回来收稻子时跟他们走,哪怕当个学徒做个小工总有点收入。

中秋节他们三口到外婆家,适逢妗子从外地回来省亲,答应带他到西安见识见识或许能学门手艺。

临走前的晚上,他去东院问大利小兴什么时间回来,让大利转告小兴他去西安的事。凑巧勤勤姐也在,她也听说他辍学后在屋里几个月不出门,笑着鼓励他好好学本事,等赚了钱外地带个媳妇儿回来。那段时间大利搞养殖一直不顺,临走刻意送他到门口,语重心长跟他说:“弟儿,出门儿在外要照顾自己,跟咱舅好好学做生意。将来小兴要是混不好,让他去找你。

大志的眼圈儿红了,他知道大利说的或许只是客气话,但他感觉里面的意义很深,毕竟从小到大他被很多人看好,却一次次让人失望。回家收拾好跟四奶四爷道个别,经过母亲窗前看到她投在窗户上消瘦的影子,终于忍不住落下眼泪,他暗自提醒自己一定要混得好好的再回来见她。

如果算上那两次去郑州的经历,这次是大志第三次出远门。所以从坐上城际大巴的时候,他就反复提醒自己:谨慎点儿!谨慎点儿!再谨慎点儿!坐稳后先观察周围的人,时刻注意他和妗子身边经过的每个人的表情动作。车子沿路在什么地方停靠,上来几个人,像不像坏人,都仔细观察。

到新乡火车站下车买完票过中午,而发车时间是晚上的七点,妗子带着他就待在候车厅外面的广场,坐在自己包袱上干等。当然,在那里等车的人不止他们,那年头的人都那样。虽说不上熙熙攘攘,但也是攒三聚五,高谈嘻笑声此起彼伏。来来往往卖吃喝的、捡垃圾的、维持秩序的,形态各异五花八门。妗子大概不惯往来奔波疲惫,不是低着头发呆就是双手抱膝犯困。他始终在四处观望保持机警,耳朵注意着喇叭里播报的内容。六点半开始检票,他们早已经在入口前排队等候。火车先向南到郑州,再一路向西呼啸,从刚擦黑七点到第二天早上的七点十七分,十二个多小时里他没有半分懈怠,洗手间都没去过,生怕有什么差池。

随着人流涌出出站,大志的舅舅早在出站口等着了那张印象里严肃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他紧张的心情瞬间松懈下来,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深深侵入心头。在舅舅家吃过早饭,拿着提包和妗子为他收拾的一兜舅舅的旧衣服,跟舅舅到城东万寿中路的加工厂。

大志的舅舅长隆,一手创办的长隆画艺装饰公司经过十多年发展已小有规模,大家都称呼他或者叔。公司包括南门里书院门文化街和轻工批发市场后门临街两处门市部,还有万寿中路某国营厂区内的加工厂。三个地方的员工近四十人,主要从事中高档油画、墙画的批发零售以及装饰工程。大志到西安后在加工厂上班,在众多大型车间的角落里。厂规模不大,有少量中型设备,包括三个五至八人的小组,由大志的老舅长盛管理。

技术性较强的是大志所在的手工组,公司每一幅手工油画作品都出自他们。主管是他同村同姓同宗不同祖的远房堂哥成大梁,是秀娟的亲叔叔,大志外婆家的老亲戚,与同辈,同事间叫他老成或成师。老成是木工出身,负责小组生产安排和核算统筹类的事情,对于下框、装订也是手到擒来。主画师金新是桂平人,小名阿,二十三岁一米六的个头,性格内向做事含蓄沉稳。阿自幼颇具绘画天赋,初中没毕业就在广东的大型艺术品制作工厂打工,做出的油画、国画堪比大师级画家。小组里技术含量高的活,如构思、临摹勾线、色、封漆主要出自阿的手。蓝田大寨人高成峰是去年毕业的美院学生,虽然能独立完成作品但出活较慢,身上有些艺术家常有的好高骛远和傲气。小高出活慢却相当细致,论薪水在公司里仅次于阿三十岁出头的小聪是标准东北人,长得虎背熊腰却憨实可爱。小聪从不跟人交流私事,名都不跟任何人说,就连总和造工资表的罗会计都不知道。小聪的优点是做事实在,别人眼里枯燥的做底板工作起来头都不抬,从上工到下班反复的钉框、腹膜、涂层、打磨,即使加大夜班也顶多蹲在门口抽支烟。小组唯一的女工黄晓玲是南院门门市主管郭振东的妻子,二十四五岁。郭振东是老板娘的远房亲戚,十几岁跟着总夫妇做事,结婚后带着妻子来,结婚几年还没有小孩。黄晓玲是画师助手,通常是帮阿和小高整理稿件、清洗工具,偶尔也试着涂简单颜料。十九岁的赵航航是渭南人,标准的关中汉子,粗犷豪放嗓门大,初中毕业四处打工,这里是他的第六份工作。在大志来之前,小组里裁料、组框、清洗、包装,以及搬搬抬抬大多是他的活。大志来后分担了清洗和包装,外加定期打扫无尘画室和跑腿。一段时间过去大志才明白,外加的工作是老成刻意照顾,因为厂里除画师和助手都不能出入画室,自然没机会进一步学习;而跑腿无论是送样还是传单子往返途中都是休息,打杂的活本就没时间限制

吃饭和住宿的地方在厂外,从侧门出去向南三百多米的韩森寨北六村二组,一个三层的民居。一楼是房东家自用,二是女工宿舍和食堂,三楼北半边五间彩钢瓦房是男工宿舍,门前没盖满的空地拉起好多晾衣绳。不是所有人都住这里,带家属的都在村里自己租房。

韩森寨街道位于万寿路与东二环之间,七个城中村被由东至西通到东二环韩森路分在两边。韩森路以南有五个村,北面有两个村,夹杂在数十个国营单位家属院周边。从万寿路进十七街坊到西头康乐路之间是六村,村西有个土包叫“韩森冢”,传说是秦始皇的父亲庄襄王的墓,韩森寨名字的由来便与这土包有关。十七街坊和康乐路都是深巷,路面青砖夹杂着石子,由于年久失修大坑连着小坑,每逢大雨就变成了水街。巷子两侧都是门面房,餐馆、台球厅、烟酒茶铺、杂货店、旅馆、浴池、理发店、干洗店、洗头房应有尽有。门面房外面是一个接一个卖小吃的推车、三轮,各地能叫名字的小吃差不多都有。康乐浴池旁边二楼顶是个露天舞厅,每个华灯初上舞曲传出很远,直到深夜仍有穿着时髦的俊男美女笑意盈然的出入。

连阴雨天在西安不多见,连续下雨超过一个月的更是少之又少。大志来西安后就足有四十天没见太阳,虽然湿漉漉的天气对他那本就潮湿的心情没多大影响,但洗过的底板却因为没晾干便落灰尘增加出很多无用工。另一个困扰是脚上的鞋,没有第二双可以换,每天踩脏后只能擦外面不敢全洗。或许是连续泡水的原因鞋底裂开条细缝,晚上脱鞋时又黏又臭,勤换洗袜子成了减少脚臭的唯一方法。事情忙很少来厂里,偶尔来也是行色匆匆的,他不敢当着别人问舅舅要钱。

轻工门市部他几乎天天去,第一次逛是初冬的某个傍晚。那天有客人到厂里看样,临下班时让他带路去门市下单。他跟老成打招呼顺便借十块钱,赵航航听说他要去市场也一起去。大志的远房表哥周建方一年多前就来了,在门市部学做业务。周建方陪着两人到市场转,鞋包区在门市旁边城东客运站后面,小店小摊连成一片。摊主们热情的喊价、招呼人,拥挤的人流走走停停讨价还价,比小时候赶还热闹几分。几人出来时天已经黑漆,大志买一双软底帆布鞋、五双棉袜;赵航航在出口音像制品店买了盒带明星海报的《心事》磁带。周建方没买东西,不想吃食堂剩饭就买了碗凉皮回门市,他和另外个人住在门市里面的吊铺上,方便早晚开关门。

这时华灯初上,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两人顺康乐路往南走,沿路尽是热气腾腾的馆子、香气四溢的大小摊点。赵航航耳朵塞着耳机,听着刚刚买的磁带,脑袋不经意的小幅度摆动,表情显得很惬意。大志边走边浏览着两边的热闹氛围,忽然想起丽霞。不知不觉已经分开三年多,不知道她的梦想进行的怎样,她所在的广州热不热闹,能不能同样想起他,会不会往成家村写信。想着想着想起她那美妙的歌声,想起那盘磁带,自然而然的想起李霞,禁不住叹口气。

往事像放电影似的在脑海里连续闪现,他又开始为那次误会惋惜。仔细想来,他不是那件事唯一受伤害者,李霞也很无辜,甚至比他可怜。或许他是因为丽霞走才喜欢上她,但两年的交往他们确实已经情投意合,难道真要因为个误会老死不相往来吗?如果这都不算爱那什么才算爱?她会不会也有那么一丝丝的惋惜呢?思来想去他决定写封信,哪怕是收到她决绝的回复也好彻底死心。

吃过饭,他又找老成借了十块钱下楼在小商店买本信纸和圆珠笔,连夜写好反复检查过才睡觉。第二天中午吃饭时请一个小时假,走两站路到咸宁路邮电所寄信。时间一天天的过去,那封信如同石沉大海,他渐渐觉得她的消息竟成为他工作之余唯一的期盼。想想或许是字迹潦草邮递员投错地方,又或是学校传达室老头老眼昏花漏掉了。在那封信寄出的二十九个晚上,他又写了一封更富有诚意的信寄往她村子。

元旦头天晚上,总带大志回家里吃饭,同去的还有郭振东和周建方总骑摩托带大志先一步,那两个关门后坐出租。那晚的菜算不上丰盛,他们路过东新街夜市时买了些卤鸡爪和头肉,老板娘做的稀饭、煎饼、家常菜,几人吃的却很舒心。

饭后爷几个坐下来聊天,总先听他们汇报最近的工作情况,指点他们哪些事该怎么处理。后来开始分析当前的经济形势,畅谈他私下酝酿许久的发展计划。包括扩充厂房、增添设备、拓展业务范围,从开年筹备工作细化到季度目标再覆盖全年甚至近几年,连几人在其中的位置及应该起的作用都具体说明。最后说到对他们的工作要求,指出每个人的发展方向和期望值。小弟兄听了都信心倍增。

这天他们聊得很投机的语气始终热情且有亲和力。大志也表达自己的想法,比从小到大跟长辈说的所有话加起来还多,也从他眼里得到很多赞许的眼神。回去时已经超过一点,大志没有大门钥匙,就跟周建方翻市场门到门市部睡觉。

躺在铺上两人亢奋的睡不着,又小声讨论起周的年度目标、三年计划从明天起就全力以赴为实现团队共赢努力。如果事情进展顺利,他们几年后就能有自己的房子,美好的生活在向他们招手。

元旦那天晚上,公司员工在市场旁边的万年饭店聚餐。已经把之前的目标细化拟成文,吃饭前正式向大家宣读,赢得大家一致赞同。

从二号开始,大志总是提前上班,尽量把头天安排的任务赶饭前完成,有时去食堂晚剩饭都没了,他就吃冷馒头喝水。下半天有时间就往画室里跑,认真看阿和小高作画,感觉谁需要调色主动帮忙。

黄晓玲跟阿很紧,见大志凑近常让他取东西倒水,找各种理由支开他。小高性情傲却不清高,尤其看不惯她那种吃着碗里惦着锅里的作风,常借喝茶让大志帮忙涂个简单的色,调色时跟他讲色彩元素和各基色间转换原理。她不情愿却也没办法,因为小高并不避讳旁人,她和阿都听得到但她跟阿学的是凭感觉,跟课本上的硬知识很难糅合在一起。

吃过晚饭大志还会去车间,要么拿他们作废的练手,要么在包装纸上学勾线。赵航航和老成也一起去,赵航航常把音乐放大,跟大志一块儿练啊画啊。老成则是看书或者整理东西,有时也给两人泡茶,站在他们旁边看,以他的经验提出点建议。老成的时间掌握的很好,每每三人回宿舍正好是房东准备反锁门时间。

二月十号,公司准备放假。大志真心不想回家,找说让老成点钱给母亲答应,让他到财务去,罗会计让她打张条子,把钱给他。老成听说这件事很不高兴,埋怨财务事欠考虑,不管工资高低大志都该有自己的工资表,哪有干半年往家捎钱还要借。可财务是老板娘管老成作为亲戚又长几岁抹不开说,而且不合适,毕竟外甥。他也认为没必要较真儿,亲舅舅准不会亏待他,更何况他正在学本事,未来几年大展拳脚必然受重用。

要回家的人在做各种准备,买衣物、置办地方特产。周建方几个人在东大街唐城百货买了件皮衣,临走前都理个发。赵航航小高在市场前面的服装城买了整套西服,红领带特扎眼。大志在车间学白描,他把阿的手稿借来临摹,打算趁过年期间多练习提高自己。元旦以后他又给李霞寄两封信,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收到她的任何回复,但他相信有志者事竟成,总有一天她能看到他的诚意。

十六号是年二十八,轻工市场和国营大厂都放假贴上封条,带大志回城里的家过年,给他买了件新夹克,另外给两百块钱。城里过年跟农村不一样,不让放炮也没伙伴一起玩。二十九跟一起打扫房子、买菜,三十一起做菜、包饺子,看舅舅什么都能做更佩服。

年初一和一家到兴庆宫公园玩了半天,有灯会、游乐场、小吃街,过的挺愉快。吃过晚饭他下楼转一会儿,无意中看到微机培训班的小广告,上面明确印着“随到随学,包教包会”、“结业颁发教育部门承认中专毕业证”,立刻来了兴趣。再看看“学费300百不包食宿”他开始犹豫,口袋里只有二百,有心找舅舅借又觉得不太合适,毕竟十来天前刚打过一千块的借条。

吃早饭时,他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跟总说想学电脑。总立刻答应,称赞他这个想法很好,以后是电子时代学会电脑赶得上发展趋势,还说吃过饭带他看个夜校。出门前,他听到老板娘在厨房唠叨:“……学画画儿就跟小金好好学呗,又学啥鳖孙电脑?他买起电脑喽啊?学喽有啥用?你一天也是,竟瞎……”总笑呵呵的说:“有啥?想学就学呗,艺多不压身。”“就你能!有多钱够他折腾……”哗哗的流水声把老板娘的声音淹没。

总家两公里远有个挂靠西电的夜校,那里的微机培训班还挺正规,总帮他报名。学费加课本费四百五,他把两百拿出来总没接,让他留着零花。他跟老师商量,月底前从早上八点学到晚上十点,三月开始每天下午六点学到十点,老师说没问题。

初二下午他回到六村的住处,其他人都没来房东在呢,他把厨师老李买菜的自行车推走。从初三早上开始去培训班,晚上还住在总家里。初八市场开门,他又搬门市部住,晚上回去不怕影响谁还能巩固当天的功课。三月五号正式上班,人们陆续进入工作状态,他每天下午请一个小时假,骑车四十分钟去上课,回去仍住在门市部。时间虽然比之前紧迫,但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充实。

作者简介:羽佳一鸣,原名翟自明,陕西籍自由撰稿人,作者,1978年生于河南新乡。著有长篇小说《爱的主题曲之阿莲》、《爱的主题曲之爱我你怕了吗》、《爱的主题曲之独家记忆》、《残梦惊情录》。诗歌有《虞美人·秋愁》、《虞美人·怀古忆佳人》、《玉兰愁》、《槐花赞》等数十篇,散文诗有《雨后》、《醒早了》、《晨雨浅殇》等数十篇,散文有《浅谈文字污染》、《小事更可为》、《秉烛夜读》等数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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