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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爷(下)

时间:2020-11-24   作者:安小洲 录入:安小洲  浏览量:297 下载

自打跟二娃分家,憨爷就没有再踏进过大娃二娃家的门——他看不得两个儿媳那副嘴脸。生了娃之后,两妯娌更是行同路人,隔三差五在家门口骂自己男人。一家女人骂,另一家女人听到后也骂,好像不骂就理亏了似的。憨爷最初还留心听过,以为真有什么过筋过脉的大事,听了几次才发现全是无事生非扯出的家长里短。

大儿媳骂自家男人窝囊,说分家时有2000块本来就是一起挣的,凭啥留给二娃一个?说的只有2000,究竟有好多鬼才晓得!你爸舍得借钱给你修房子不?你爸挣钱给二娃还账咋不挣钱给你还账喃?大娃嘴笨不晓得如何回,只说哪里是你说那么回事嘛。

二儿媳也骂自家男人窝囊,说三个一起挣钱给你哥修房子,咋不一起挣钱给你修喃?咋不两个娃一起修喃?万一后头没挣到钱你不是只有住烂草房子啊?你哥跟你爸在外挣钱存起来,你在家喂鸡喂猪卖的钱你咋不存起来?二娃也嘴笨不晓得如何回,只说哪里是你说那么回事嘛。

两个儿媳看自家男人说不出个章程,老头也装聋作哑不搭腔,就愈发相信自己占了理,有时候就站在屋前对着吵,都说老的偏心,你占了便宜还不认账,真是不要脸。看见憨爷从门前走过,就扔锄头丢扫帚撵得鸡飞狗跳地扯着骂上几句。

憨爷权当没听见,喊声狗娃海娃,摸出零食跟孙子逗乐一番,就回了自己老屋。

秋包伏,热得哭,眼看着立了秋,却还没出伏。末伏的一个下午,憨爷在王家茶馆喝完最后一口茶,摸摸口袋里包好的两个麻饼,就起身回家了。

天上的太阳好像并没有要落山的意思,依旧火燎燎地炙烤着大地上的一切。路边的树被晒得无精打采,树上的蝉嘶叫着,此起彼伏,每一声都好像是拼尽全力的绝唱。

憨爷把已经辨不清颜色的汗衫搭在肩上,下身依稀是深蓝色的一条土布裤子用一根麻绳拴住,裸露着上半身酱色的皮肤,根根肋骨清晰可见,身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陈年疤痕。

经过离家二里地的柳树垭时,憨爷看见那棵不知长了多少年的大柳树下围着几个人,就凑过去看热闹。一个穿着白布汗衫黑布裤子的先生背靠老柳树而坐,五十来岁,面色白净,手指细长,指甲里面干干净净,一看就是读书人。先生面前铺着一块红布,布上放着一个一尺来长手掌宽的黑漆木盒子和一本书,书上是一只人手的骨架。红布和书上都有字,可惜除了一个“生”,其他的憨爷一个都不认得。七八个乡党在先生面前围坐成半圆,正恭敬地听先生给一个老妇讲什么。老妇面色凝重不停点头。

太神了太神了,摸摸骨头就能算命哩!憨爷刚在边上蹲下,就听乡党连连感慨,于是把肩上汗衫取下来垫在地上坐下来,说多少钱我也看一个。先生笑笑,说只谈缘不谈钱,让憨爷挪到中间来。乡党们赶紧向两边挪,让出了先生正对面的一个位置给憨爷。

待憨爷坐好,先生就闭上眼睛,先摸了憨爷的头颈和肩,又让憨爷转过身摸了脊背,最后让憨爷伸出左手给他,慢慢捏着手掌手背。

憨爷看着书面上的手掌骨图案,感觉心里有些难受——只有骨头,不是死人么?

先生足足摸了一袋烟的工夫,才放下憨爷的手,摇摇头说,是个苦命人啊!憨爷笑了,说苦一辈子了,这个还要你说?先生没理会憨爷,自顾自又说道,少年丧父,中年丧妻,全靠你老母亲帮你拉扯娃娃,可惜都靠不长久啊!

憨爷一下呆住了。

先生继续说道,你膝下两子,妯娌不睦,裹挟丈夫,势成水火。

憨爷一时理解不了,左右看看,又盯着先生的嘴。先生的嘴却紧闭着,没再吐出一个字。一个乡党把先生的话翻译了一遍:你有两个娃,但两个儿媳妇合不来,还唆使自己男人不亲兄弟,最后两家搞成仇人,水火不容哩!

憨爷咽了咽口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看先生面前有几张钱,最大也就2元,就掏出一张1元的放过去。先生竟然摇手拒绝了,把憨爷的1元拿起来还给他,说老哥你有一道坎就在今年腊月,如若你我有缘,待你过了这道坎,来年还在此地相见。

大热的天,憨爷心里竟然猛地一激灵,想起了小时候一个人走坟地里经过的感觉。憨爷站起身来,足下一阵发麻,一个趔趄几乎跌倒。乡党们都默不作声,同情地看着憨爷,仿佛他已经是一个垂死之人了。

憨爷尴尬地笑了笑,把汗衫拍拍灰搭在肩上,一摇一晃地走了。他心里很后悔来凑这个热闹——莫事莫干的,算你妈啥子命嘛!

憨爷刚进院子就听见大儿媳和二儿媳你一言我一语又在翻旧账。大娃闷头在摆弄干活的家什,二娃坐在门前的矮凳上盯着鸡圈发呆,好像这两个吵架的女人与自己并不相干。狗娃和海娃已经习惯了妈和婶的这种争吵,撅着屁股头挨头正在一个土堆上玩得开心。

憨爷第一次对这种无休止的争吵感到了忍无可忍,弯腰从菜园里瓜架上拧下一根小臂粗的枯树枝,冲声音最尖的大儿媳扔了过去,再拧下一根冲二儿媳扔了过去,嘴里恨恨地骂道:吵!吵你妈个X天天吵!

院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两家人六双眼睛呆呆地看着憨爷这疯子般骇人的举动。回过神来,狗娃、海娃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喊着妈妈妈妈躲到了娘身后。憨爷头也不回往老屋走,也忘了兜里的麻饼,只听背后传来大儿媳尖着嗓子骂,这老不死的今天发啥神经?

憨爷病了。

自从摸骨算命回来在院子里训了两个儿媳之后,憨爷老感觉胸腔里有一团火烧着似的难受,饭量也突然减轻许多,眼见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人显得更加瘦小了。

大娃二娃已经三天没见爸出门了,于是不顾女人脸色到老屋来看。憨爷悄无声息躺在床上,看了两娃一眼,啥话没说又闭上了眼睛。

二娃说哥啊,爸会不会要那个了?大娃说不晓得,你守着给爸喝点水,我去请队长过来看看。

队长过来,走到床头喊憨爷憨爷,你要吃点东西不?憨爷睁开眼,冲队长点点头。队长头也不回,说赶紧去,用老姜和红糖煮碗水来,——家里有鸡蛋没得?

大娃二娃还没回话,站在门外的两个儿媳先叫了起来,哪里有糖?哪里有蛋?自己一家都几年没见过了哩!

二娃走出睡屋,黑着脸盯着自家女人,嘴里吐出两个字:去煮!

二儿媳从来没见自家男人这样硬气,加之队长在场,一时也不敢犟嘴。不多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荷包蛋端过来递到队长手中。二儿媳说队长你可要主持公道,糖我家出了就算了,蛋应该一家一个吧?队长只想尽快让憨爷吃上东西,就随口答应好好好。大儿媳在外听见,尖着嗓子说,早晓得我去煮嘛!爸不好吃两个鸡蛋都舍不得,啥子人嘛!大儿子听见,回头狠狠地看了自家女人一眼,女人才闭了嘴。

大娃二娃在队长指挥下一边一个扶憨爷坐起来。一碗红糖荷包蛋下去,憨爷像一盏即将熄灭的灯又注满了油,脸上很快有了血色,人也精神起来。憨爷侧身拉开床头的柜子抽屉,拿出一个纸包,打开,是两个边缘已经塌陷掉渣的麻饼。

憨爷问,狗娃海娃呢?

大娃二娃异口同声回答,在外面哩!

憨爷把纸包冲大娃晃晃,大娃就明白了憨爷意思,拿出去一人一个分给狗娃和海娃。

队长说,大娃二娃让你们女人进来,今天有些话要当着老人面说断。待大儿媳和二儿媳牵着海娃狗娃进来,队长说:

你们爸68奔70的人了,眼下是啥病还说不准,这个样子,活是没法出去做了。他盘你两个,苦了一辈子,也该享几天清福了。从明天开始,大娃先来,一家30天,一天三顿送到床前,听到没?

大娃二娃点头说听到了听到了,我们吃啥爸吃啥。二儿媳没吭声,大儿媳却提出了异议,说应该一家管一天。队长问为啥哩?管一个月家里也好安排嘛!大儿媳说万一头个月管过去,爸就······我们始终在先,不吃亏啊?

大家都听懂了大儿媳的意思,一时间不晓得怎么搭话。大儿子黑着脸走过去,啥话不说给了自家女人一个响亮的嘴巴,狠狠地说再给老子乱说看不撕了你的X嘴!

就像三天前看憨爷发怒一样,一屋人都惊呆了。狗娃和海娃又一次吓得抱住各人娘的腿大哭起来,嘴里的麻饼渣子和着口水流到了下巴上。大儿媳也捂着火辣辣的腮帮子哭喊起来,看自己男人凶神恶煞又要冲过来,就赶紧闭了嘴,伤心地抽泣着。

队长最后决定,按大儿媳意见,一家管一天,但必须同锅同灶,忌生忌冷,而且要每个月见一次荤。队长看憨爷笑着点头,就过去拍拍憨爷的背告辞走了。

憨爷过上了饭来张口的日子,也再没听见过大儿媳二儿媳在院子里翻旧账。狗娃海娃开始经常跑爷爷睡屋来,几次没有零食,就不来了,专心在外面玩各种泥巴游戏。

憨爷感觉胸腔里那团火一直在烧,就像要把人从里而外慢慢地烤干。有时候咳嗽一阵,还会发现痰里面带着血丝。憨爷明白算命先生说的坎是什么意思了,天机不可泄露,人家只是没有明说而已。憨爷又想到,自己老人是腊月走的,娃他妈也是腊月走的;大娃二娃是腊月生的,狗娃海娃也是腊月生的。自己家里生生死死的大事,都发生在腊月,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进入腊月,憨爷感觉身体越来越虚,痰中的血丝也变成了豌豆大小的血疙瘩。憨爷笃信,自己的好日子快要来了。憨爷在心里默念,如果是腊月十六,和娃他妈一天就好了。

大娃送饭过来,憨爷吃几口就放下了,说娃呀,我十六走哩!

大娃说爸你乱说啥,过段就好了哩!

二娃送饭过来,憨爷也吃几口就放下了,说娃呀,我十六走哩!

二娃也说爸你莫乱说,过段就好了哩!

腊月十六这天,太阳早早驱散了浓雾,给大地披上了一层金黄的色彩。阳光穿过窗子射进睡屋,留下两根光柱,让憨爷感到有些晃眼。憨爷心里那团火不见了,痰里的血疙瘩也不见了,五个月来第一次感到周身无比的轻松。

吃过早饭,憨爷说你们让狗娃海娃过来,爷爷有东西要给他们。

狗娃海娃被带到爷爷床前。憨爷从枕头下的床草里面摸出两个小布包裹,拍拍草屑,给狗娃一个,海娃一个。狗娃海娃不知道怎么解开,就交给自己爸。大娃二娃帮海娃狗娃解开包裹,发现里面是钱,1元一张的,十张一叠,每个包里二十叠——整整200块!

憨爷一边一个拉着孙子的手,说,狗娃呀,海娃呀,将来要好好念书,以后有了文化,说不定能当上队长哩!狗娃海娃看爷爷手里没有吃的,就挣脱一起跑了。

憨爷的眼睛就一直跟着狗娃海娃来到前院,看两个孙娃开始拿树枝在土堆上掏洞了,才倏地回到睡屋。

憨爷感到有些困了,就闭上了眼睛。

大娃说扶爸躺下吧,就和二娃一边一个去搀爸的手臂。

憨爷说我不累,我就这样坐着吧。大娃二娃却没理会。憨爷有些生气了,转头一看,身边并没有大娃二娃,却是两个并不相识的人。一个高高瘦瘦面无血色,穿着白衣戴着白帽,长长的舌头一直伸到了胸前,正满面笑容看着憨爷;一个身材粗短面如黑炭,却穿着黑衣戴着黑帽,正对憨爷怒目而视。

憨爷正要问两位何事,却听外面有人喊憨娃憨娃。憨爷心里一热,听出是老娘的声音。刚答应一声,又听有人喊他爸他爸,憨爷知道是娃他妈在喊,赶紧也答应一声。

憨爷顾不得屋里两位陌生人了,翻身起床就往门外奔去。

两兄弟扶着爸的手臂,连着喊爸呀爸呀,爸却没有回应——爸走了。

大娃二娃抹着眼泪让自家女人带娃进来,两家六口跪在憨爷床前磕过头,点燃了门外的鞭炮和草纸。

作者简介:表达,分享,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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