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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浭水流》第一部第三章

时间:2020-11-24   作者:张凡 录入:张凡  浏览量:185 下载

第三章 长路漫漫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留下这句长吟的楚国诗人已经投江而去,两千年后华夏九州却仍有无数仁人志士壮怀激烈、百折不挠地跋涉于求索之路。当历史的车轮跨入二十世纪,世界陷入剧烈的动荡,新时代立足未稳,旧时代垂死挣扎,新与旧的争斗,波及四海。在中国,二百六十多年的满清皇朝被推翻,民国立足未稳,革命、暴乱、战争、饥馑,民众如被卷入漩涡的浮萍。国门打开,西方的各种思想一股脑的涌进,数千年里处于蒙昧状态的国民一时间茫然无措。彷徨中的知识分子最易接受激进思想。在冀东丰润,新思想以车轴山中学为中心辐射,乡村的穷教员张起鹏,如饥似渴地阅读每一本《新青年》。

  张起鹏曲折艰难的求索之路,起于领导村民反抗恶霸村长还是南下广州参加北伐?反抗强权,是一条不归路,不管起于何处,只要开始,不是你死我活,便是你活我死。从1925年秋奔赴黄埔,到1939年牺牲于杨家营,风雨如晦的十四年,祖父几度出生入死,几度离家远行,在那条漫长崎岖的路上,不惧沐风栉雨,踏着遍地荆棘,拖着病残之身,砥砺前行,身后,没留下一分私产,只有一串赤红的足印。

  回顾祖父的一生,笔者常思:为什么一个三十有五,上有父母下有妻儿的中年人,根本没去过苏俄,仅凭传说就将十月革命后的苏联,视为自由平等民主的理想国度。假如,当年的张起鹏像茨威格那样亲访彼得堡,像高尔基那样探访古拉格,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1917年,躺在红场的那个人站到装甲车上,用一场演讲,粉碎了沙皇的旧世界。76年后,这个国家的总统又站到装甲车上,激昂的一番鼓动,击碎了曾被张起鹏们视为楷模的“新世界”。祖父如果泉下有知,会不会唏嘘不已?古人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以当时中国人的经济条件,能亲自去苏俄看个究竟的极少,别说升斗小民张起鹏,就连启蒙人李大钊也未能亲往。

  李大钊,直隶乐亭县人氏,其所著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二十年代初就在冀东知识分子中传诵,受其影响,丰润很多人加入中共。黄埔军校建立后,李大钊推荐很多家乡的青年才俊去投考如乐亭县人李芳岐,也有资深年高的被派往黄埔任政治教官,如丰润县阎家铺的安体诚。

  张起鹏的去黄埔,也许是因周遭黑暗过于浓重,寻到一丝丝光亮就不惜飞蛾扑火,也许领导村民哗变后,不得不避走他乡。被拉下马的显大人岂能善甘罢休?常言道:面有一分之病,心有十分之歪。显大人两只眼,左大右小,从医学角度讲是右眼眼肌麻痹造成眼睑下垂,从面相学来说却是心术不正呈现到五官上。阴毒的显大人肯定要对哗变的骨干报复,全村都在拭目以待,但是谁也没想到报复的招数会那么毒辣。

  显大人有两子,长子王家富体弱多病,娶妻不久就病逝,未亡人年轻貌美,淫邪的显大人打起寡媳的主意,儿媳不从,老淫棍爬灰不成,竟诬陷儿媳偷人养汉。  

  这是一个普通的夏夜,也是一个诡异的夏夜,夜色和纱幔般的斜雨遮蔽了罪恶。屡被公公骚扰的寡媳,又一次被恶婆婆辱骂后羞愤交加,在凄风苦雨的夜晚,用纳鞋底的麻绳结束了苦难。独居西山坡的深宅大院,严密如铁桶。

  那夜的淫雨到了清晨仍未停歇,看林的老张干披上蓑衣回家吃早饭。村路泥泞,脚上的布鞋很快被泥水浸透,就像路边那些茅草屋。途经于邦的破草房,老张干忽然感觉异样,不由放慢了脚步。草房还是那个草房,可房前那棵老榆树却不大对劲,透过雨幔,定睛看去,那半枯的一枝断桠上挂着个物件,像一个“?”。

  “大雨天的,树上能挂啥?”走近些细看,这一看非同小可,即使是闯过关东到过海参崴的老张干,也吓得大惊失色。

  “妈呀,死人!死人了!”老张干咚咚地敲打于邦的破柴门。

  显大人的寡媳吊死在老光棍于邦门前!消息像一阵龙卷风,迅即掠过丰润全境。

  显大人一番说辞塑造了寡媳“以死明志抗拒老光棍诱奸”的贞洁形象,老于邦跳进黄河洗不清。于邦入狱后,显大人又指证老张干借看林子之便盗伐林木。那场哗变中,于邦不过是张贴了打油诗,老张干不过是嗓门比较大。他们的结局尚且如此,真正的哗变头领岂能高枕无忧?避走他乡是不二选择。  

  当猎叶之风飒飒吹响,披霞山的黄百草红如火烧云,澄碧的天上,人字型的雁阵向南高飞,中年人张起鹏跟几个十七八的小青年在南下的火车上兴致勃勃。

  “你们知道吗?乐亭县胡家坨的李芳岐去苏联学习。”

  “我听说他到北京去见李大钊,没赶上去苏联的船,也去投考黄埔了。”

  “早知道这样,一起走多好。”张起鹏早就听说李芳岐是个有为青年,错过相识颇为遗憾。

  李芳岐就是后来的李运昌,黄埔四期将星之一,冀东抗联司令,曾被误传是李大钊亲侄。虽未能在1925年同车奔赴黄埔,十三年后的的冀东抗日大暴动,张起鹏和李运昌终成并肩抗敌的战友。

  革命队伍里,大多数同志都比张起鹏年轻,大家亲切而敬重地称他“腾亚兄”。中国人原本名和字是分开又密切关联,名叫本名,字是对名的补充或解释,叫表字。那时的人认为直呼其名不礼貌,称呼字才是尊重。解放初,建立干部档案时,张达民就习惯性地在父亲一栏填写了张腾亚。而抗战胜利后,家人为张腾亚申办烈士时,则填的是张起鹏。祖母王振芝不识字,没看出工作人员误写成张启朋。名和字的差异及笔误,使得祖父的遗骨迁入烈士陵园颇费周折。如今,在杨家铺烈士陵园名单上,张启朋的身份是冀东八路军十二团战士。实际上,张起鹏牺牲时,十二团尚未组建。评定烈士时规定连级以上干部须报到省委审批,批下来后家属才能领取8000斤高粱的抚恤金,而普通战士则县委就能审批。看到张家等米下锅,十二团的相关领导就给出了证明,按普通战士申报了,当时父亲和伯父都在东北,文盲的祖母只顾填饱肚子,一心惦记那八千斤高粱,根本没考虑待遇地位荣誉的差别。

  当年的火车时速不到四十公里,张起鹏一行人,从唐山出发,先要颠簸一千多公里到武汉,然后乘船渡过长江,再经粤汉铁路至株洲,因株洲至韶关这段铁路未竣工,四百多公里的路途,只能骑马或步行。颠簸半个月,1925年10月才到达广州。彼时,黄埔军校正在招收第四期学员。招生条件是要有中学学历,相貌不能太丑,身体健康,年龄不超25岁。李芳岐等人顺利入学,因超龄,张腾亚未能如愿。黄埔军校共办了六期,第四期是质量最高的,这期学员中名将如云,林彪、胡琏、刘志丹、张灵甫、谢晋元。年龄的限制,让张起鹏的人生之路,未能与这些闪亮的巨星交汇,他直接入伍,被编入北伐革命军新编第一师,在此结识了另一才俊——团干事李楚离,并由其介绍,成为中共党员。以三十五岁高龄接受军训、参加战斗,其中艰辛只有张腾亚自己知道,然而,军训的劳苦与此后的磨难相比,实在是不足挂齿。参加北伐,只是在艰难险途迈出的第一步。以超乎常人的勇气和毅力,张腾亚在战斗中锤炼为合格的战士,1927年3月,其所在部队进军上海时,他已经是一名优秀的指挥官,有人说是连长,也有说是团副,具体什么职务,他从未对家人说过。一年多,一介书生就能胜任指挥官之职,可见张腾亚是有军事天赋的,张达民的能征善战应该是得自乃父遗传。

  在上海,张腾亚险些丧命,一路征战的北伐东路军遭遇了蒋介石的血洗。一九二七年的春天,两党的阶级对立,矛盾冲突无法调和,导致大上海成了屠场。蒋介石于四月十二日对共产党人大开杀戒,“宁可错杀千个不可放过一个”。北伐东路军中也要进行“清党”,一些左派军官闻讯辞职离去,身为共党的张腾亚和几个同志,不得不连夜出逃。

  到处都是血雨腥风乌云翻滚,逃出上海,并不等于脱险,同行者中有人家在南京,于是几个忍就直奔南京。从上海到南京,三百公里。不敢乘火车,只能一步一步的走,每一步都可能踏进陷阱,每一刻都会陷入重围。出逃时太匆忙,来不及带任何干粮,只有司务长背了袋稻米。昼伏夜行,走小路行阡陌,以生米充饥、饮渠水解渴,好不容易到到了南京,却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窟,南京也在大肆搜捕共产党人。为缩小目标,几个人决定分开行动。形单影只的张腾亚,只有一条路可走——回北方。

  到浦口码头,发现盘查严密,在长江岸边徘徊了一阵后,他决定孤注一掷,仗着还乡河练就的好水性,找一处江面比较窄处下水,横渡长江。仗着毅力和运气,成功到达对岸后,又一路辗转到天津。颠簸流离中,左脚小脚趾受伤溃烂,一瘸一拐地在天津找到党组织,张腾亚才得以修养治疗,截掉溃烂的脚趾。  

  阿西莫夫说,“我一定要去寻找,就算无尽的星辰令我的探寻希望渺茫,就算我必须单枪匹马。”在追求理想的路上,张腾亚就是这样的坚定。

  1931年,九一八事变。大批关外难民逃到丰润,在石家庄以开饭店做掩护开展地下工作的张腾亚,却逆滚滚人流而上,前往长城,参加抗战。再度归来,已经是1933年5月,古北口战役结束,国军撤退。这两年的战斗中,身经百战的张腾亚还执行了一次最危险的任务——奉命收编古北口一支土匪队伍,只身前往,单刀赴会去跟善变的土匪首领谈判。土匪队伍内部意见不统一,甚至有人主张杀掉张腾亚,向日本人邀功请赏。幸得有良知者偷偷将其释放,张腾亚才能逃出虎口,脱险还家。此时日军已经占领丰润全境,目睹山河破碎,张腾亚寝食难安,心情沉重地思索抗战良策。不久后,接到党组织的指示,到唐山工人夜校执教,在工人中传播马列思想,他立刻收拾行囊再次离家。

  在革命道路上奔波数年,张腾亚缺失了陪伴儿女长大的过程,生于1917年的女儿淑敏已经长成大姑娘,有人上门提亲了。男方叫王志,吴事庄人,家里有一百四十亩地,人品相貌没得挑。这样的好亲事,引起村里不些人妒忌,进谗言说张家姑娘不仅是解放脚【注:缠足后又放开】,还不擅长女红。实际上,张淑敏长姐如母,两个弟弟的衣服鞋袜都是她一手操劳,替母亲分担了大半的家务。两个村庄相距不到十里地,淑敏的勤劳能干,善良醇厚,对方很容易打听清楚,小人的谗言不攻自破。王家很快就下了聘礼,可这些年张腾亚没往家拿回一文钱,奢侈惯了的王振芝已经将分家时的二十多亩地变卖光,没有能力给女儿置办像样的嫁妆。那时结婚嫁妆都是用人抬到婆家,富裕人家一般是十杠十抬,低门小户也要凑够五杠五抬。张家却只能用聘礼的钱买了一对柜子,一个箱子,非常寒酸。幸亏叔叔张飞鹏送了一个自鸣钟,这在当时的乡村是稀罕物,张家才挣回一点面子。

  没有父亲管教,不爱读书的伯民经常逃学。王振芝无奈,就让小儿子每天押送哥哥到校门口。从那时起,张家兄弟就是小管大。小达民虽然顽皮,却敏慧天生。聪明孩子好奇心强,看见新鲜物件就忍不住动手鼓捣,因此也容易招灾惹祸。姐姐婚后不久,小达民去走亲戚,王家热情招待。受父亲影响,八岁的孩子就特别喜欢鼓捣枪支,看到王家灶间墙角戳着一杆鸟枪,他就心痒。大夏天,昼长夜短,中午太阳毒,不能下地做农活,人们都睡午觉,来串门的亲戚也不例外。小达民心怀鬼胎,躺炕上闭眼装睡,等大家都睡熟,就悄悄爬起来,溜到灶间摆弄那杆鸟枪,却不知枪里装着火药,一鼓捣就走火了,砰一声,把王家老老少少都给惊醒,姐姐到灶间一看,房顶崩出个大窟窿。

  亲家没说什么,王振芝却感觉丢了颜面,气得七窍生烟,回到家就笤帚疙瘩一通猛抽。可这孩子倔强,咋打都不求饶。这事想想后怕,这要是枪口正冲自个儿,小命不就丢了?王振芝把事情经过详详细细告诉丈夫, 希望当父亲的好好教训教训淘气的儿子,可张腾亚根本没工夫管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  

  唐山工人夜校就在工人图书馆附近,是中共在唐山的早期基地之一,是李大钊领导的北京共产主义小组建立,二十年代初就在铁路工人中宣传马列思想,并举行过罢工。夜校的教员,都是中共党员,由党组织派遣,也教授文化知识,开设了语文、数学、英文课,张腾亚教授语文。终于有薪水了,父母催促他赎回土地却充耳不闻。张永觉得儿子人回来了,心却没回来,果不其然,几个月后,张腾亚再度离家,这次是奉组织指示,去了秦皇岛,到码头工人的夜校教书。

  中共在秦皇岛的革命斗争非常成功,竟然发动了“政变”,在很多重要部门安插了自己人,张腾亚在夜校当教师没多久,党组织通过关系举荐他去当公安局长。这个身份需要家属做掩护,这次,他要带父母老婆孩子一起赴任。

  王振芝并不知道丈夫的双重身份,更不懂地下工作的危险,她以为才子张腾亚终于得到重用。张永老两口也觉得熬出了头,在乡村长大的伯民达民兄弟,对港城充满向往。全家老幼都沉浸在喜悦中,对未来充满幸福期许,而实际上,这只不过是张腾亚荆棘之路的短暂坦途,昙花一现的平静。

作者简介:业余写手。冀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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