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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语村言--我,外婆及诗(7)

时间:2015-12-05   作者:纪俊超 录入:纪俊超  浏览量:107 下载 入选文集

贾语村言(外婆1):和外婆在一起的日日夜夜

把我领回贾村时,外婆可能还到50岁,然后她便开始承担再一次养育下一代的重任。之后的十几年里,我便与外婆朝夕相处着,虽然还有舅舅和妗子在,但我的印象中却多为外婆。

最初的印象中是外婆去地里干活时把我留在村里其他人家中让其代管,于是我就哭得不行,追到西寨门口被人强行拉住;然后则是外婆从地里回来后我高高兴兴地迎着外婆,被抱回家中,如同失散多年而终于找到了亲人一般。当然这些都是我会走会跑之后的情况,应当在两岁以后吧。再大一点的记忆,就是中午时被外婆哄睡后,锁在或关在家中,醒来后在床上哭叫。因为没有任何的应声,我就学着下床,学着晃门,学着自己玩。而再大点,据说五岁左右,上学后就没有了这种种的烦恼。

以上的事情都发生在白天,而晚上则是我最高兴的时光,因为可以躺在外婆的怀里听她有规律的纺花车声以及她说的耳语,儿歌,民谣和家庭故事,甚至有时还哼几段地方的戏曲。夏天的晚上,还可和外婆一起拉张苇席坐到家门口的街上乘凉,但每一次睡着后总是很难叫醒,拉起来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床上,第二天又总是没有一点印象。这些当然都是外婆告诉我的。而我只记得自己喜欢将自己圈在苇席筒中自以为是地捉迷藏。

很规律的情况是:晚上听外婆讲故事说歌谣,早上听外婆劝学喊起床。尤其是早上,外婆早早地就会醒来,等着天亮,并看着窗外那一丝丝亮光以及光照下的西屋北山墙顶,据此来判断推测出这一天的天气情况:今天又是个大好天;天又阴了,起风了......然后就开始叫我起床。

这个叫我起床的过程很长,外婆总是一遍遍地说着同样的道理:小小儿读书不用心,不知书内有黄金,早知书中黄金贵,夜点明灯下苦心。并一遍遍地强调:学习是为了你自己,别人谁也抢不走的。外婆现在已经半截入土的人了,那能沾上你的光。外婆根本就是在自言自语,在黑暗中抒发自己心中的思绪,她不强迫我起床,而我也是在半昏半醒的状态中听着她成年累月的述说长大的。

在那个白天也很暗的上房西隔间里,在那个一年四季从来不整理的床铺上,外婆与我没有铺过床单,没有枕过枕巾。无论何时我醒来的第一句话总是:婆,我要......以至于到了四五十岁时还出现过这样的几次夜间口误。

晚上睡觉前没有外婆的陪伴我就很难睡着,一是害怕黑暗,二是害怕孤单。于是我往往就坐在外婆的纺花车旁,看着外婆左手一伸一缩的比划,右手一圈一圈的绕动。黄黄的灯光下,外婆稳稳地盘或伸腿坐着,右手搅转纺花车轮,同时左手捏着棉花捏儿向身边左上方拉扯开来,右手转动四圈后,停住,再倒转右轮,把拉长的棉线缠绕在棉线绽上。棉绽在一点点地变大,棉捏儿在一根根地变少。外婆的动作映在墙上地上和棚顶上,整个屋里都是晃动的影子,过来了过去了,升起了落下了,有时我会突然害怕起来,自觉身体悬浮起来,飞升起来,在影子中飘动和翻腾。

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外婆在讲故事,讲家史,讲戏剧。这些故事有:游击队抄家的故事;娘家人的故事,外爷家的故事;天喜家的故事;女儿做灯盏的故事;儿子不吃肉的故事;柜中缘的故事等。当然还教我一些歌谣之类的。歌谣中我如今还记得的只有那么几句了,好像也连接不起来:青石板,石板清,青石板上钉银钉............打开后门洗衣裳,洗得白洗得光,孩儿穿上上学堂......;凹凸(wadou)脸走娘家,刮风下雨都不怕,人家(ra)有伞咱没伞,咱就趁咱这凹凸脸。

还有许多简单的谜语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听到、学会和记住的。

外婆纺花车旁的地面坑洼不平,尤其是左手纺车头的位置,总是需要垫来垫去。放花捏儿的筐很浅,放筐的位置是外婆坐旁右侧右手下,顺手就能拿到一根并递到左手,续上左手中不断变短的捏儿。转动的绽锥还要不时地加油,于是就会把灯芯提出油瓶,让芯儿滴几滴油在绽锥托盘的位置。油灯放在灯台上,而灯台则是一个圆椎体的泥疙瘩,这个泥疙瘩有20厘米高,直径十几厘米,中部略细,很实在,很沉重的。因为地不平,灯台又不标准和平滑,底部也不平,所以每一次移动都要再三地调整和较正放置的位置,才能保证灯台的平稳。

而灯台的故事则是外婆百讲不厌的话题:那一年,你妈小时候,狂外,匪气,一下子把我的灯台打破了,我嚷了她,她斗气和了些泥,并把棉纸搅在里边,一团一团地给做成了这个灯台。每次提起这事,外婆的话语中总有着一种赞赏的口味。而对于这件事,我后来问起母亲时,她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一九六六年以后的几年里,革命使得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要破四旧,家中我睡的床头有一卷一卷的拓片及一堆堆的古代书籍,都是线装的珍贵善本吧。突然有一天,外婆和舅舅把那些书籍全搬到了大门口,然后燃起一堆火来,开始一张一张地撕着往火里扔。我当时很兴奋,看着大火显得异常高兴。外婆让我学着舅舅的做法,将书页中附夹的无字衬纸一张张地抽出来,将有字的烧掉。那些衬纸已不是纯白色了,颜色有些浅黄。不知那   堆书让我们烧了多久,那堆书共有多少本或册,但那些衬纸却抽出了一大堆,后来我上学用的笔记本用作业本等全用的是它们,每年上坟时也用那些纸,甚至上厕所时也用。外婆不断告诫说:你外爷总说这些有字的纸是不能糟蹋的,那都是圣贤的话。

从那次烧书后,外婆开始了另一番生活。每天晚上去参加会议,批斗会。不是被批吧也是陪批,侥幸的是没有被单独拎出来批斗过,而总是陪着别人站在台子上。我有时坐或站在台下,有时也偶尔去到台子边上站着,当时也谈不上关心只是有点不安和难堪。

外婆总低着头,默默地站着,两颊下垂,嘴唇抿得紧紧地并稍向外撅起,那样的表情死死地印在了我幼小的脑海中。批斗会前总有一个让坏分子们集中学习的时候,而我这时则总在外婆背后蹲着或站着,因为外婆他们总是被要求背会一条毛主席语录,所以我就要念给外婆来听来读来学。对于60多岁的文盲老太太来说,这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但当时却是必须完成的任务。好象陪同家长的孩子只有我吧,不记得还有其他家的孩子在。我不但负责我外婆的背诵,而且有时也帮助其他外婆们,即其她地主老太太。记得还出现过这样的一件事,即邻居的老太太让我念给她听,我因为没有服从她而遭到了她的抱怨和不满:这孩子只认他婆。

我一句句地念,一字一字地念,有些意思明白上定有些根本弄不明白是什么,但必须背会,难度很大。书面语言不同于口头语言,让没有念过书的不熟悉书面语的老人去背诵书面语,似乎她们的发音器官根本就不合适,有时还念出些笑话来。但无论你有什么理由,无论你怎么考虑,背会和说出是不可违背的,否则后果可想而知,不可想像。

那样的批斗会似乎天天在开,有时除了晚上还有白天,我逐渐地已经习惯陪着外婆出席,但心里总有着无限的无奈和无穷的委屈。除开会外就是一些处罚性质的劳动,我当然也是必须陪同的。比如,扫大街。本来,打扫门口街道是外婆多年来的好习惯,外婆家的门口总是被扫过的样子,因为外婆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扫门庭的,几十年如一日的习惯,这样做的一个好处是卫生另一个好处是收集垃圾,当然主要是灰土,增加粪坑中 的粪量。可是一旦把扫地规定成了你的任务,那与自愿的意义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在街坊邻居的眼中,那已不再是你的勤快而是对你的罚惩了。

对于这种处罚,我就不再欢快了,总是有一种压抑感,似乎周围的人们都在监督着呵斥着。当然外婆也发现了我的变化,曾经不满地教训过我:不想去就算了,让我一个人来做,你嫌丢人,嫌外婆丢你的人是吧......当然我无论如何还是得干下去的,要陪着外婆。

推算起来,贾村的那些地主们还真的都没有合适的陪同参会或陪同惩罚的孩子们。孩子年龄太大了做陪同不适,好像孩子本身就是被整被批被罚的对象;孩子年龄太小了做陪同也不合适,好像是家长带孩子,照看孩子。男的地主不用陪同,女的地主即老太太们也没有几个,所以说每次做陪同的就只有我一个了。再说,若哪个地主老太太带上孙子做陪同,孩子的母亲也不会愿意的吧。(南街就有一个地主老太太,她有两个孙子,但她与媳妇总是有矛盾,孙子也就自然不会陪同了。)

曾经有一个阶段要在地主家门口挂牌子,还有一个阶段要让地主分子自己在上衣(胸上,肩上或背上)上缝个布条,布条上写上地主分子XXX的字样。每一种措施的目的都是为了贬低和侮辱这些人们,每一种措施都使得

我的内心受到打击,幼小的心灵在灰暗中变得更加地脆弱和无助。

我和外婆在一起的日子里有满足也有惬意,但那种社会所给予外婆的压力也同时传递给了我,尤其是十一岁后的几年中,我完全处在社会的底层的底层,在挣扎中挣扎,在无望中无望,这就是为什么,一旦离开了那个环境,我便如出笼的鸟儿,一下子自由得无拘无束,一下子发挥得淋漓尽致。                    

2011.630于海口2014.6.16重读于韶关


我与外婆2:听外婆讲故事

所谓外婆讲故事实际上是外婆挂在嘴边上天天唠叨的一些旧事儿,这些事儿也就是外婆的经历,外婆的历史,外婆的感受。有的是她听来的,有的是她看来的,有的是她想来的。总之,她一定不只一次地向我讲过,否则我也就不会牢牢地记下来。在我童年到少年的那十几年间,她的诉说对像也只有我一个人吧,所以我也就成了她的忠实听众。(当然后来她的孙辈多了,不过热心听众会不会增多是另外一回事。)

外婆讲的故事可分为两大类吧,以主人公为分类根据的话,也就是娘家故事和自家故事。

她讲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但情感却非常地真切。我也没有注意过,她讲的过程中是否恨过或爱过,是否流过眼泪,动过真情。但总的来说,她的述说是真实的是客观的,是真情的表露。

娘家故事中主要是兄弟故事和姐妹故事。

虽然外婆先辈中曾出现过举人,但遗憾的是他们家这一辈中却没有直系男丁。所谓的兄弟故事,也只是堂兄弟的故事。这类故事很简单,似乎也只是说有个堂兄弟什么的总喜欢与人斗咒发誓,说什么:如果我怎么怎么了,我生的儿子全是瞎子。结果结婚后真的就生了两个儿子,两个都是实瞎。瞎子谋生的手段,在那些年,以算卦占卜居多,故而外婆的这两个兄弟便也学会了算卦,游走乡里,摇舌鼓唇。在我小时,他俩曾经结伴而行,来到贾村,住在外婆家中(也就是他们的姑家)多时,记得当时舅舅还记下了一些他俩讲的卦卜知识呢。在外婆生命的最后时刻,舅舅曾征求过外婆意见是否去通知一下娘家的堂侄子,因为这是外婆娘家唯一的嫡亲了。外婆摇摇头否定了。这个唯一是否会是那两个瞎子中的一个呢?我不得而知。(后来得知这个是较近的堂侄,但来往很少。据说后来河东娘家堂侄接到了通知但却没有来到身边。)

姐妹故事有些复杂,涉及的事件较多,人物也多,对于我来说,当时只是一个小孩子,实在难缕清其中的脉络,但经过多年的重复,自然也就记住了故事,并分清或猜透了其中的部分关系。

实际上,外婆家只有姐妹三个,外婆排行第二,所以有着一姐一妹。她所谈的故事也就只涉及姐妹两个家庭。

外婆的大姐家的故事涉及到的就是河东表舅梁书琪家的事。梁书琪是她姐家的儿子之一,据说她不只有这一个儿子,大儿子成年后得了羊癫风,在一次上山砍柴时,突然发作跌下了山沟而亡故。其得病的原因还有一段故事,无论真假,总归是传说。据说有一次这个儿子在村里守夜打更,可能是冬季。夜里有一个熟悉的道人来到值更的房庵中闲聊,在开玩笑过程中,拉开这个儿子的被角,用扇子向被窝中扇凉气。儿子当即就昏了过去,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后经抢救治疗就落下了羊癫风的病根,并最终因此而亡。

之后外婆的大姐夫还曾来到贾村找中医治疗胃病,病愈后就在贾村住了下来,当时就住在外婆家临街的两间南屋里。但不幸的是,没多久,其小儿子因病夭折,悲痛万分的姐夫葬了儿子后,按风俗要点燃稻草在住房周围绕行以驱赶晦气,祸不单行,他却意外燃着了自己住的两间草房,慌忙扑救,但还是烧了个净光。于是他就带着全家又回到了伊河东岸的南庄,即外婆的娘家的村子。

梁家的唯一男性后裔也就是外婆的姐姐的这个儿子了,我的表舅,虽然他是自小送了人的。之所以我自小就认识和熟悉他家,是因为这个叫琪的表舅与外婆家的关系特别亲密。表舅表妗时常来看望我的外婆,外婆因此而特别高兴,因为这是外婆与娘家的唯一联系了。(外婆的这个唯一的外甥后来在煤矿工作,后回村务农,再后因雷管炸盲一眼,最后于八十年代肝硬化而亡故。)这个梁家原住在离外婆娘家南庄不远的一个村庄,叫梁家疙瘩村,后来梁家从贾村迁回后就住到了南庄村岳父母家,因为这外婆的娘家,即张家,已经没有直系的亲属了。

外婆的妹妹也出嫁在河东地区,即伊河东岸,这涉及到另一个家庭,涉及到另一个惊心动魄的家族故事。小时候只是听外婆一遍遍地述说而不知其意义,现在想来这也属于外婆家的故事,而不是仅仅别家的故事,邻居的故事。

外婆的妹妹嫁给了一个王姓的大户人家,该家庭中共有弟兄五个,妹妹的丈夫排行该家庭中的老四。那年,(外婆总喜欢说是老日来的那年)这个家庭中出了一件大事,即家中的老爷子被刀客绑架了。最初几天里,刀客下了话,让在三天内送去若干大洋和粮食。当家中人们紧张了两天凑足了钱粮,并派人送去后,全家人就在家中焦急地等待着。等到黄昏时分,人们开始到门口和村口张望。当人们终于看到村口有人走来并松了一口气准备迎接时,突然后院中响起了枪声。

刀客们疯狂地扑向了王家的院子,从后门冲进,见人就杀,总共杀死了13口。家中老五那日正巧在岳父家中,第二天听说后急急返回家中 ,随即也被伏击而亡。过后人们才得知,刀客因为撕票后担心报复,于是决定不留后患,斩尽杀绝。

那场灾祸活下来的仅有儿辈王天喜两口(即后来避难到贾村投靠其姨夫,我外公,的那个邻居),另有老四家的二房太太,即外婆的妹夫的二房小婆。据说二房小婆是在情急之下,拉过已被击毙的大房的手,盖在自己的脸上才得以逃过一劫。

王天喜当时年青,情况不妙之时,拔腿就跑,混乱之中逃出了刀客的魔掌,实属不幸中的万幸。其妻躲藏进屋中床下,四肢撑紧贴在床板下,刀客追赶进屋,两次用枪杆在床下横扫拨拉,最终没有发现她,她的逃生亦属侥幸。之后,天喜妻还将此案诉到官府,反复折腾,不依不侥,最终赢了官事,惩办了部分恶人。其中艰辛与细节,无人知晓。天喜两口在家乡无法生存,总担心刀客再来捣乱报复,于是就投靠到了他们的四婶的姐姐家中,即外婆家中,外婆外公就算是他们的二姨及姨夫啦。

直到文化革命清理阶级队伍时,有人查出当时的汉奸伪政府人员名单中曾有过王天喜的名字,说明他曾在当时的维持会政府部门任职,于是开始对他进行打击批斗,他这才带领全家返回了老家。这样算来,他的避难也已经持续了近三十年,与外婆家的河东避难时间差不多吧。

不过,他这个王姓之家在贾村,做为外婆家的亲戚和邻居,20多年中养育了四儿三女一大家子,也算保存了王家这一脉家系。其大儿子在他们离开贾村之前就已入伍当兵当部队卫生员,这在村子里也是很荣耀的事。可是后来,据说因为父亲的原因也提前复员到了他们河东的村子里。

外婆自家的故事不同于娘家的故事。

因为自家的故事即是赵家的故事,有些杂乱,并且也缺少必然的逻辑性和连贯性。只是听外婆再三说,赵家先人几辈都是这一带的名人,其公公是名秀才,远近闻名。光绪年间因家族矛盾而遭到恶人报复,一夜之间,被杀三口,赵家楼房也被烧,于是愤然而联络几十名秀才联名上书到北京城中,最终将恶人斩首示众,人头悬挂在贾村南寨门外火神庙里南阅楼的椽头上,可是刀客们却猖狂地将人头一一劫去,并且一天只劫一个,示威逞凶,后逃至栾川山中为王。

为避人祸,秀才公公带领儿女移住伊河东岸的酒后街村乡绅时君膏家,一避就是二十多年。之后,公公过世于酒后,并由乡绅在当地大道路旁竖起多幢石碑以纪其事。再后来,成家立业的丈夫就携妻女等回到了贾村。

谈起公公的先人,据说还是举人,外婆常说的故事有些传奇,但她津津乐道,说明她对此种行为甚为赞赏:赴京赶考时,先人一路有人接待,每当别人送别时总要给些盘緾银两,而先人总是坚持不收。仆从甚为不解,问:我们一路上什么也没有带,人家好心赠送你又总是拒绝,是何道理。先人笑答:真心送给你的人不必向你明说,只要明说的就不是真心要送的。真心要送可直接放进搭縺袋子即可,何必要说出来征得同意。之后,果不其然,一切都如先人所示,一一应验。仆从方信其实,敬佩有加。

每当谈起这些事情,附带提起的则是:本来家中有一幅秀才公公的画像,镶在一个很大的相框中,因为跑土匪游击队,就把它藏匿在了红薯窖中。有一年游击队来抄家,一枪托就把相框捣得粉碎稀烂。

接着要讲的则是:后来丈夫找来了远近闻名的一个风水先生,在周围地区到处考察,最后选中了南坡那边的一个叫做夫子山(或斧子或扶子)的地方,在山坡上选中并买下了一块茔地,千辛万苦地掘了一个墓穴,是石头的,真的是一下下地凿下去的。然后把秀才公公的坟茔从河东迁了回来。当然迁的同时也将丈夫的前三任亡妻的遗骨也移到了那个遥远偏僻的山坡上。他本想让自己家族祖祖辈辈都葬在那块风水宝地上的,可谁知他连自己葬在哪儿都作不了主了。

一谈起丈夫的事,外婆首先记起的是丈夫的嗜好习惯,当然还有丈夫的自缢而死。

外婆谈起丈夫是这样说的:

他常常说:文字都是圣人创造的,不可大辱没文字,所以有字的纸绝不能做茅厕纸用。

他特别重视祖先,每次吃饭前总要先在袓先牌位前敬一敬,拜一拜。无论是好饭还赖饭,无论是稀汤还是稠面。

他在喝药的时候也总是稳稳当当地,不紧不慢地一口一口地品尝,无论有多苦,那么一大碗,他也是慢慢地喝。

他常说:我家的前辈都是短命,能活过五六十岁的还真的不多,我现在的年纪已经够长寿了。

他常说:今夜脱鞋睡下,明天还穿不穿就很难说了。

外婆是这样描述丈夫的""况的:、

农会的人把他叫去,一个劲儿地逼着让他交出粮食,交出家里的钱财和物品。家里真的是什么也没有了,都分光了啊,他们就是不放过你。那天夜晚,我听到邻居天喜家的大门响了,就取开风道的墙上的一个活动土坯,对着那个洞问:天喜,你姨夫啥时会回来?他说:今晚不让他回来。我说:那我去给他送条被子吧?他说:不要送了。人家专门让他受罪的。

天喜当时是属于贫雇农,是农会最信任的人,是农会的人。所以了解农会的情况。

丈夫已经被叫去审诉一天了,农会总认为这些地主都是不想交出粮食财物的,都是挤一点出一点的,必须强制其交出。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赶紧去看他。关押他的是街上那个赵家的阁楼房,就关在阁楼上,是木制的楼梯,我爬上去后,叫了几声,也没反应,在黑暗中停了一会儿,盯着一看,隐约能看到他弯着腰站在大梁下边,走近一摸,没有动静,他的头吊在大梁上,是用的他吊胳膊的那根吊带。因为他一直有胳膊痛的毛病,所以平时总要将胳膊吊在脖子上。

事后问起当时的情况来,天喜他们说,那天曾经告诉过他,你要再不老实交代,就要送你到县上大牢去。他可能觉得送到大牢也是一死,这么大的年纪也熬不出大牢了,干脆就这么自尽了。

可能说得次数多了,外婆谈起这些并没有过分的悲伤情绪,只是在谈到这件事之后时才显得有些凄凉:他一去,就剩下我,带着两个孩子,你舅你妈,一个十四五,一个十七八,哎,我们从来也没有干过地里的活,扛个锄头下地时,这肩换那肩,那肩换这肩,压得肩膀酸痛。可也得熬着过呀。村里的人们都觉得我们一家太可怜了。

接着要谈起的就是舅舅了。这是她的骄傲和快乐,是她生命的火花: 生下来时是一对双生,到了第七天时有一个不行了,得了脐风病,这一下全家就很惊慌,因为人们都说,双生的孩子是联系着的,若死一个另一个也活不长的。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吗,说養不大的,现在不也几十岁了吗?

咱这孩子老实得很,小时候咱家每到过年都要杀头猪,挂在那儿,因为告诉过他那是猫猫,很可怕的,于是他就不敢吃猪肉了,一直到了很大都不敢吃猪肉。我自己不吃肉,也不是信什么,我什么也不信,只是吃肉让人恶心,一辈子不吃那东西。他倒是长大后就吃了,不再怕了。

外婆骄傲的一件事是,你舅舅他只登过一回台子,那年春节演戏让他在台上演皇帝老爷,坐在中间,他们所有的人都跪在地上朝拜,他是所有人的皇帝爷。

有一年外婆到嵩县城看望女儿,在这段时间里,舅舅开始自己做饭并学着蒸馍,并因为蒸干了锅而被村里传为笑话,有人还编了快板(顺口溜)来讥笑。当时也有妗子在家,外婆就放心地去了。外婆回来后一听说儿子进了厨房,当即就自责得不得了,一遍又一遍地悲伤地说:我儿子太可怜了,竟然去学着做饭,这都是怨我啊,这辈子都没让儿子进过厨房的,太可怜了,太可怜了,进厨房,让儿子进厨房。

而谈起第一个妗子时,外婆总是很怀念的样子,总是以那个妗子来称呼她,并总是叹着气:哎,好人不长寿啊,你那个妗子进咱家时,大你舅几岁,是想着能帮咱家里做活的。可惜去得太早了,好人不长寿啊。

当然有时她还会说到自家小叔的故事:刀客来烧赵家楼那年,据说俺婆子抱着她的孙子被刀客砍了一刀,砍掉了一个小指头,她把孩子一把扔到了粪坑中才得以活命。这个孩子就是你七外爷,当时你外爷是十四五岁,这个七爷也就几岁的样子。后来这个七爷染上了吸大烟的坏毛病,娶媳妇后,不但没有改掉,反而两人一块儿吸。那一年听人说南方江西那地方有大烟土,他就跟着对门的王家弟兄去了南方,从此就没有了音讯。据王家兄弟带回来的消息说,他们一起到了福建,在福州战役中走散了不知去向,很可能已被飞机炸死。

至于那个七婆,我还是有点印象的,就住在赵家被烧剩的老房子中,孤寡一人,死时,尸体被老鼠咬了眼睛。因为妯娌关系一般,唯一的侄子也没有能力照顾并继承,于是就由生产队负责安葬后财物房产充公了。

外婆谈起女儿,则多重复说的就是灯台之事,小时候她把我的灯台弄坏了,我嚷了她一通,她就用泥和纸屑给我抟了个泥灯台,就这样一直用了几十年。实际上,它只是一个泥疙瘩。

当后来有了孙子孙女后,外婆当时很高兴,但看着自己珍藏多年的整套茶具一个个地被孙辈当作菜碗而碎一个又一个时,她还是很痛心地,那些有着醴陵款式的茶杯一定让她想起了很多故事,但她已无能为力。只是唉声叹气地说,原来有多少多少个,现在只剩几个几个了。

外婆总是会想起让她高兴的故事,并且不厌其烦地说出来:

我那个婆子是爱好干净的,每天总是把尿盆洗得干干净净,一点儿味道都不留,洗完了就放在院子里。有一年跑刀客,全家人都跑到了北岭上,等我们回来时一看,尿盆里竟然有和面的痕迹。原来刀客们还在咱家做了饭和了面,用了咱家的尿盆。呵呵。

因为在土改时,家里仅有一点东西都被分走了,外婆也记得那张桌子在谁家,那张书床在谁家,等等。但只有一个五保户老太太却多次说过,她家中的那个八仙桌要还回来的。外婆对这一点记得也特别牢,总会提起。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单身的中年男子见面时总是很亲近,也说些想帮忙的话。外婆说,这个就是咱家的长工,多年来一直给咱家干活的。

提起地主剥削长工的事,外婆总说,哪有不让长工吃饱的。都是干活人,不吃饱怎么干活,咱家你外公对长工都是很好的,很客气的。

这些都是外婆所讲的零碎故事,也没有什么逻辑,除非你追问起来,可能才会把细节和人物关系弄明白,但那时的我,只是一遍遍地听,根本不去琢磨其中的原由,更谈不上缕顺其中的关联了。而外婆的说也只是为了自己的说说而已,只是一种追忆和回味,并非认真考虑后的结果。再说她所说的有些是自己的经历,的些是自己的听说,有些是自己的推测,可能还有些是自己的想像与希望吧。

总之,这些都是外婆留给我的记忆,也是我经历和知识的一部分,它使我了解了社会,开阔了视野,甚至培养了我的部分价值观和人生观。使我懂得了许多。2014.1.13于海口 2014.6.18于韶关

作者简介:我有点腼腆有点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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