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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沙莽莽(7)

时间:2017-11-21   作者:木一 录入:木一  浏览量:779 下载 入选文集

平凉城的春天不像它的冬天,它的冬天总是匆忙的害怕赶不上一年飞逝的光阴,而它的春天在似乎认为一年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无论自己如何放慢脚步,总还是赶得上最后一步登上年华的机会。

封蜀黎已经愈发习惯李雁北家的一切,整个大院落的布局,每处都是谁的房间,他已经熟悉地一清二楚。他发现李雁北似乎并不是个读了很多书的人,他的藏书楼里虽然有不少书,各种门类也很齐全,但是摆放的总是显得杂乱无章。封蜀黎下定了决心,花了足足半个月的时间,把三层楼上下的成千上万册书好好整理了一番。在慢慢走过那已经咯吱咯吱响动的楼梯时,他可以减轻脚步不便的痛苦。

他的腿已经彻底失去了恢复的希望,这痛苦似乎已近无可挽回的将要伴随他的一生,好在平时并没什么感觉,只是天冷的时候会感到疼痛。去年冬天封蜀黎的腿就疼得不轻。他依旧瘦小,两腮像刀切般棱角分明,脸上的菜色已经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苍白,似乎可以看见苍白了皮肤下奔涌的血液。他的话还是不多,脸上还是一副冷静地表情。李雁北曾经开玩笑的说这少年的脸和葛云成的脸很像,都很少又明确的表情。但他们明显是有区别的,葛云成的脸上更多的是寒冷,是一种如霜雪般地冷酷严峻;而封蜀黎脸上的平静真的是一种平静,一种你无法感知到的平静。如果非要找出一个词语来形容这张脸,除了冷静你不会想到任何词语。

这表情并不寒冷,你不会感觉从这表情里透出得严苛冷漠;这表情也并不温暖,你无法感觉到这表情里存在着一丝热度。那就是一杯白水,平常的温度,平常的水。

封蜀黎让藏书楼焕然一新,随着温度的升高,他的腿也好受了起来,本来他应该很愉快才对,但是他发现自己并不愉悦。院子里总像是少了些什么,封蜀黎当然知道少了些什么,只是他不愿意告诉自己。每当傍晚,天色渐渐昏暗,留下一片透着蓝色光辉的世界的时候,封蜀黎都会残忍地告诉自己,这院子里,不再有李碧儿的笑声了。他不可能在某个转角在遇见奔跑嬉笑着的李碧儿,不能再听到李碧儿虽然放肆却温暖的笑声。似乎一夜之间李碧儿就变了个人。她似乎更像一个大家闺秀了,那奔跑的行为似乎已经永远的从她的意识里被抹去了。封蜀黎猜测,李雁北可能觉得女儿到了出嫁的年龄,在那个新年的晚会,要求女儿不许再那样不顾礼节了吧。但李雁北又怎么会知道,这意味着成长的变化,让封蜀黎的生活少了很多光彩。一想到李碧儿也许就要出嫁,他的心总会紧缩一下,虽然理智告诉自己,就算李碧儿不出嫁,自己也只是她们家一个可有可无的看守藏书楼的仆役。但是一天听不到李碧儿要出嫁的消息,他竟然会感到一天的庆幸,虽然一切都只是徒劳。

李碧儿其实是一个节点,一个封蜀黎感觉可以和这座宅院真正有共鸣的节点。没有了那个身影,封蜀黎感觉自己就完全游离在了这个巨大的院落之外,没有办法找到真正融合的方法。本来李青云和他的关系也不错,但随着李青云渐渐长大,那种富家子弟身上的不自觉的骄傲就显现了出来,纵使关系还是很好,但性格实在很难相和,封蜀黎也就和他保持了距离。他像一只蜗牛,藏书楼就是他厚重的壳。他终日隐藏在壳里,和他的书作伴,不,连书都是李家的。

他有时会问自己是不是太过敏感了,蒙受着礼遇,却像是个不知满足的乞丐,肆无忌惮地感受着自己的孤独,但他不想割舍这种体会,因为只有感受到孤独时,他才会感到一丝愉快。

封蜀黎猜测的不错,李雁北确实是在那个新年之夜告诉了李碧儿,告诉她以后不许再像小孩子一样到处玩闹,要开始认真学习女红,做些大家闺秀的样子,不然以后真的就嫁不出去了。李碧儿在如此热闹的氛围里收到了父亲地告诫与批评,当然会伤心成当时的那个样子,毕竟,她还只是个孩子。

李雁北也确实是说到做到,开始物色合适的人选,葛云成的儿子远在京师,再说自己再富有也只是一介布衣,怎么能攀上封疆大吏的门第。这平凉城里能和李家门当户对的人家并不多。仅有的几家也都因为各种原因不能成功。发愁的李雁北只能慢慢寻找。

柳先生照例会来李雁北家做客,有时一月来一两次,有时来两三次。今天,柳先生就又来了。柳先生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眉毛细长,面容清秀的年轻人,正是接替司空铎工作的刘和瑾。

刘和瑾近些日子过得很舒服,一介布衣,落第秀才,直接成了柳本初这样举足轻重的官员的入幕之宾,还轻轻松松地任了主簿,虽然并不是朝廷直接任命,只是暂时接替工作,但有葛云成的赏识,这些都不会成为他道路上的绊脚石,何况,那个让皇上都认同的建议是他提出来的。

柳本初也认为这个年轻人很不错,虽然家境贫寒,说话办事却很得体,有错漏的地方也敢于承认错误,虚心向别人求教,所以柳本初也总是带着他,就像当初尽力帮助司空铎一样。柳本初想着,自己帮助葛云成培养这么多的才俊,铲掉贺健章,日后这西北郡就是葛云成的天下,更加不用受制于京师。他总是带着刘和瑾,就想带着自己呕心沥血创造的艺术品。

这个时候柳本初正迈步走进李雁北家的门,刘和瑾在后面跟着。“柳先生,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李雁北笑着迎了出来。“雁北兄,我又来叨扰了。”柳本初笑的很真诚,葛云成和他都很喜欢李雁北,喜欢这个安分善良的富豪。柳本初和李雁北见过了礼。刘和瑾就连忙跟上一步“在下刘和瑾,见过李老。”李雁北看着这个年轻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早听说柳先生手下有个青年才俊,据说才具不亚于司空大人,如今一见,果然不凡啊。”“雁北兄就别夸他了,不成器,不成器。”柳本初的圆脸上带着微笑,揽着李雁北的手走进大厅,刘和瑾恭敬地跟在身后。

柳本初和葛云成似乎天生就应该共事,不是因为他们相像,而是因为他们完全不同。葛云成高大,结实,脸上总是如冰霜般严厉;柳本初中等身材,肥胖,圆脸上总是笑眯眯的神情。葛云成不太喜欢喝酒,也不懂得区分酒的好坏,却总是在某个时候大口地喝酒;柳本初懂得酒,也会区分好酒和烈酒,但他喝的却并不多。此时的柳先生就正在一口一口品着李雁北家甘醇的好酒。坐在一边的刘和瑾似乎从未喝过这么好的酒,正惊讶地盯着这无色的液体,惊讶于为甚么一个样子的东西入口的味道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差别。李雁北看着此情此景,突然叹了一口气。

李雁北的叹气也许真的是无心之举,但在柳本初看来就大有深意了,柳本初连忙放下手中的酒杯。凑到李雁北地面前“雁北兄,何故叹气啊?”李雁北看到这样,也只好说了呢“柳先生,你知道碧儿吧。”“小弟自然知道,贵千金的芳名,何人不知啊。”“小女今年也十六岁了,我遍寻平凉,也没找到合适的夫婿,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柳本初的心里突然闪过一道光,从李雁北这听起来并没什么深意的语句里,他找到了一个不错的点子。柳本初伸出筷子,夹住了一块新鲜的羊肉,放到嘴里,眯着小小的眼睛,看着李雁北笑而不语。李雁北看着柳本初脸上的表情,知道柳本初一定有了什么主意,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准备洗耳恭听了。

旁边的刘和瑾已经停止了对酒的品鉴,好奇的从只言片语里分析着那两个人在说什么。他似乎嗅到了一丝机遇的气息,找到了另一次机遇,就像那次提出的建议被采纳的感觉一样。

“雁北兄觉得,这个刘和瑾怎么样。”柳本初笑着望向正看向这边的刘和瑾。李雁北也看了看刘和瑾那张还算清秀的面孔,连忙摆手。

柳本初一看,笑着又问“雁北兄莫不是嫌弃这小子。他虽然不算什么貌若潘安,但这张脸还算得上一表人才;虽然出身是平凡了一些,但这小子才具不错,也有胆量。雁北兄啊,你说一个落第的秀才竟然敢直接写信给指挥大人,这得多么大的胆子!啊。”柳先生说完朗声大笑。

“柳先生说笑了”李雁北连忙解释“不是刘先生不好,实在是小女配不上刘先生。先生也知道,小女是出了名的顽皮,也说不上倾国倾城的容貌,怎么配得上刘先生。刘先生胆略谋虑俱佳,以后前程不可限量,小老可不敢高攀。”刘和瑾很快地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敏锐地发现了这次谈话的重要性,要是真的能攀上李雁北这样的豪富之家,自己的财路必然不缺,再加上李雁北和葛云成,柳本初的关系,自己想不平步青云都难。他怎么也没想过,自己书生意气下的一封信,竟然可以这样的改变自己的生活。刘和瑾连忙起身,来到李雁北的面前,深深鞠了一躬。

“学生早闻小姐芳名,学生驽钝,万万不可高攀,柳大人刚才实在是抬爱了。有冒犯小姐的地方,学生向李老先生,柳大人赔罪。”李雁北忽然对着年轻人也有了几分好感,但婚姻大事,不可草率,他只得又还了礼,再夸了刘和瑾几句。在心底里,其实已经把刘和瑾作为一个候选人了,想着一会就去后堂和夫人商量。

柳本初在李雁北家总是很尽兴,这次也不例外。他看出李雁北对刘和瑾也有些兴趣,想着这样一来,李雁北和他们的关系就更加密切,不禁心满意足。刘和瑾怀着心事,仍然不忘小心地跟在刘和瑾身后,心里充满着对未来的希冀与考虑。

柳先生之所以可以在今天晚上来李雁北家做客,完全是因为葛云成不在平凉,最近葛云成总是整夜的和葛云成商讨事情,那张干瘦的脸显得更瘦了。前两天朝廷劳军的粮草终于到了西北郡的边境,段喻楼不知从哪里终于筹措出了粮草,踩着寒冬的末尾紧急送往边疆,终于赶在春天刚开始的时候送到了西北郡。

这种事情通常都是由柳先生去办的,但这次不同。葛云成执意要自己前往,一是因为这粮草实在太重要,二是因为葛云成的压力实在太大,他想到平凉城外透透气。葛云成敏锐地察觉到那兴武十六年绝不会比兴武十五年好过。当他坐在指挥府那空旷的大堂上的时候,他总是能在春回大地的暖风中嗅到山雨欲来的气氛,他整夜地睡不着,只能拉着无辜的柳先生没日没夜地商量公事。他知道自己的精神接近崩溃,这是他执掌西北郡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必须从平凉出来,必须呼吸一口久违了的新鲜的空气。

他仍然坐在轿子里,他知道这样会影响速度,但押运粮草本来就不是他这次出行的主要目的。夜很深,很沉重,葛云成穿着大氅。他似乎永远穿着大氅,各种各样的大氅。他觉得这种衣服可以把自己整个包围起来,有了这宽大的衣服,他就能抵挡一切的寒风苦雨。

小小地轿子里又一方桌案,这是葛云成特意设计的,可以收起,可以放下,方便在旅途里办公。桌案上小小的蜡烛闪着微弱的火苗,把轿子里的一切映照的还算清楚。葛云成看着桌案上放着的一封书信,脸色铁青。

那是一封看起来使用羊皮纸书写的信,字迹并不优美,措辞也并不特别,平时的像是白话,但葛云成却看了一遍又一遍,始终不肯把目光移向别处,他眼睛只要一离开那封信,心头就升起一股寒意,怎么也没办法驱散。

这是封战书,来自勃勒,来自哪个最近很不安分的国家。信上用一种极其傲慢的语气说着勃勒必胜之类的话,说着如果葛云成再这样顽强地抵抗,他们会在一年之内攻下西北郡;挑衅着葛云成不敢一战,只敢龟缩在自己的地盘耀武扬威。这看似夸下海口的言语,在葛云成看来,竟是如此可怕,如此的让人心惊。这身经百战的边疆大吏,竟然被这封信深深地震动了。

轿帘外是深沉黑暗的天空,行军队伍点点火把的光亮点缀在漆黑深沉的幕布上,像是一点点火红的星。几缕温暖有力的春风吹进轿子,拨动着葛云成的心弦。他终于下定决心休息一会,慢慢合上了眼睛。

已经接近黎明,宋珪早就起身准备上朝,他知道段喻楼一定早就开始准备了。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段喻楼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反抗官绅们的利益,公然对抗已经破败不堪的税制,昨天杜辅国没有出现,那就意味着今天是最后的决战。说到底杜辅国和段喻楼并没什么了不起的私人恩怨,但宋珪知道,段喻楼的政策对杜辅国这类官员的私人利益的伤害实在太大,杜辅国绝不可能坐视不管。这个耄耋之年的老人有着巨大的力量,虽然在贺健章的问题上他败了一阵。但能在段喻楼和葛云成手下保下赵雍,也足以证明他力量的强大。

宋珪迈出家门的时候,已经预料到了即将发生的狂风暴雨。

宫阙是巍峨而高大的,每天上朝的人很多,但在巨大的朝堂里仍然显得渺小。兴武皇帝特意重新布置过这个他几乎每天都要面对一众大臣的地方,特意把自己面前的台阶升高,椅子加大,甚至把顶梁抬高。为的是让自己的威严更有压迫性,更有权威。宋珪站在这里的时候会不舒服,他总是能感觉到从某个无人的角落吹来的阵阵冷风,但今天,剧烈的心跳声掩盖了那股寒意。

段喻楼没有那种感觉,他在朝堂上的时候,总是有用不尽的力量,此时的他就跨出一步,面对着高高在上的皇帝“臣有事启奏。”皇帝似乎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臣年前在户部核对账目,从各郡税收来看,除江淮郡外,其余各郡都没法完成一年的定额。长此以往,恐怕国库不支,各郡镇无法保证日常开销,请皇上定夺。”这是段喻楼昨天就提出的问题,只是大家昨天并没有深究这个问题,都心照不宣的等待着杜辅国的到来,准备着最后的决战,而现在,决战显然将要拉开序幕。

“那依卿之见,该当如何?”皇上配合地怕昨天的过程又进行了一遍。似乎专门是为杜辅国演出的大戏一般。段喻楼当然也是把昨天的话再说一遍“据臣调查,税收之所以亏欠,与我朝税制有关,我朝按一家人口多寡收税,不知有多少家庭人口众多,积贫积弱,拿不出税钱;而多少官绅之家,交税竟与百姓无异,更有蒙圣恩免税者,如此下去,这税收怎能收齐。依臣之见,不如改人头税为田亩税,财物税,以充盈国库,解燃眉之急。”

这一段陈述过后,是一片可怕的寂静,没有人回应,没有一个人想打破这个僵局。皇上等了半天,没人回答。清了清嗓子“众位以为如何。”这声音与他期望的威严相去甚远,甚至带着一丝颤抖。

杜辅国站在那里,闭着眼睛,现在还不是他说话的时候,他的朋友们要说话就让他们去说,反正他杜辅国需要这个机会看看站在自己一边的到底有谁如此愚蠢。

“段大人此言差矣,”说话的是冯少山,他没能救下贺健章不说,还惹皇上生了气,两头都没得到好。在他看脸,段喻楼这危害大家利益的事情是万万做不成的,自己率先发难,也算在杜辅国那里抢回一些信任。“喻公说的税收的亏空,是不是真的亏空,姑且不论。单说着税制,这税制是祖宗之法,订国之初就定下来的。百年来不也相安无事。之前喻公做户部尚书为何不提此事,依臣之见,喻公这是新官上任的第二把火吧。”

“蠢到家了。”站在冯少山斜后方的杜平疆在心里默念“大家说的是亏空的事,谁让你扯到段喻楼本人身上了,冯少山啊,你这是自作孽啊。”宋珪站在冯少山正后方几排之外的地方,心里暗自好笑。这么愚蠢的人到底是怎么当上刑部尚书的呢,同时也知道,这样的对手,老师一个人可以对付一屋子,就低下头,不说话。

段喻楼和杜辅国站在前排,身后才是各部的尚书。段喻楼不慌不忙地向左边看了看,杜辅国仍闭着眼睛,在哪里一动不动。段喻楼这才回转身,面对着冯少山“冯大人,亏空到底有没有,你到户部一查便知。至于我为什么当了宰相才想起这事,到底是不是段某沽名钓誉,大家自有公论。我要说的是,之前确实也有这样的问题,但我正是考虑到这税制是祖宗之法,当年才不敢轻易变更,如今,正是危急存亡知秋,我才提出此议。难道这样,在冯大人眼里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成吗。你说我这第二把是改革税制,那第一把火,难不成是处置贺健章,难道冯大人的意思是贺健章本不该死,皇上特令的死罪是配合段某烧起的第一把火不成吗。”段喻楼站直了身子,盯着冯少山。

站在后边的杜平疆冷笑了一身,在他眼里,冯少山已经是个废人。事实上冯少山确实已经是个废人,他的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冷汗顺着鼻子,鬓角留下,把衣领都浸湿了。他打着胆子向台阶上望去,看见皇上的脸又赶紧低下,还没来得及看皇上到底是什么表情,就慌乱地想要退回队伍中去,不料情急之下,脚下没站稳,险些跌倒。引来几声刚发即止的笑。

站在冯少山旁边的吏部尚书高启祥看着冯少山很窘迫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向旁边挪了挪身子,像是要和他保持距离。这时又是一片沉默。偌大的厅堂竟然显得和空无一人一般。杜辅国不再紧闭双眼,而是眯着眼睛,观察着皇上,虽然很难看清他的表情。

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紧紧盯着李槐泗,作为户部尚书,不认真考虑亏空的事情,还要宰相亲自提出解决的办法,本来就是很失职的事情了,如今再这样一言不发,确实不该。李槐泗自己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也明白自己的处境不妙,但这个混迹官场数十年的老狐狸并没有像冯少山那样自讨没趣,他在肚子里把想说的话想了又想,终于站了出来

“喻公所说的亏空,确实是存在,皇上也是知道的,只是大家不知道。喻公把这件事挑明,也确实给大伙都提了个醒。既然亏空存在,就一定有问题。但具体是什么问题呢?我以为还是应该从长计议,喻公,你说是吧。”李槐泗向段喻楼看了看,问道。

段喻楼点了点头,如果单从心机城府来说,段喻楼还是很佩服李槐泗的。这李槐泗从前是兴武皇帝哥哥的侍臣,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转投了当时太子,现在皇上的门下,粉碎过皇上哥哥争夺储位的计划。但在皇上继位后,不恃宠而骄,不争权柄,坚决不受厚赏,好像没什么特殊。实际上是个取财不取权的老滑头,要论为人精明圆滑,恐怕无人能出其右。

李槐泗对自己的开场白很满意,接着说“我认为,我们应该好好调查亏空的真正原因。比如说吧,如果是地方官吏办事不力,我们就要好好审查地方官吏;是开销太大,我们就要想办法节省开销;是有贪污,我们就应该整顿吏治。总之,要先把事情调查清楚再说。”李槐泗真是圆滑到了极致,这一番话说下来,没有表明自己的立场。却在暗中阻挡了段喻楼向前的步伐。段喻楼看着李槐泗,心里不禁暗暗骂着。

段喻楼并没有再紧接着反驳李槐泗,刚才一阵激烈地争论已经足够。现在需要的是皇上的意见。虽然皇上不愿意决定大事,不愿意处理大臣们的矛盾,如果不是他所在的位置,他甚至不愿意处理日常所有的工作。但他毕竟是皇帝,他虽然不能决定所有事情,但在这个国家里,还没有人能无视他的权威。

皇上坐在龙椅上,看着台阶下面的群臣。他真想把一切都推给段喻楼,但那不可能。在刚才他们争论的时候,皇上感觉自己就像是神,那高大的台阶,宽敞的龙椅就是自己的云。自己坐在云端,接受大家地顶礼膜拜,大家以他马首是瞻,担心地对他察言观色。但他自己也清楚,真的到涉及到每个人的利益的时候,他们就会把神圣的自己从心里抹去,再去干他们认为对自己有利的事情。也许他们每个个人在皇上的眼里算不得什么,但他们看似分散的力量中总有一股暗流,无休无止地冲击着皇帝脚下的土地。

但皇上总归不可能用沉默来应对这一切,他一定要说话,所以,他说了“李爱卿的话有理,但据朕所知,这亏空确实是有很多原因造成的。但这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穷苦百姓的税征收不上来,富庶之家交税又太少导致的,所以李爱卿就不要再这种事情上多虑了。”

这段话,几乎是段喻楼昨天单独面见他时说的原话。皇上还记得昨天段喻楼在他面前慷慨陈词的雄姿。每当朝廷中有大事要决断的时候,段喻楼都会站在皇上面前陈词一番。在这样的一系列陈述后皇上基本都会同意段喻楼的想法。因为他敬重段喻楼,也害怕段喻楼。

段喻楼对改变税制的想法,大体上来说,皇上还是赞成的。其实皇上自己最近也体会着缺少钱粮的痛苦。他的库存和国库并不在一处。所有人都以为他富有四海,这个国家里的一切都属于他,都听命于他。对抱有这种想法的人,兴武皇帝恨不得自己站起身来,伸手做一个请的手势,把那人按在龙椅上试一试。

从当太子的时候起,皇上就明白了自己的父亲并没有那么大的权威。先帝是多么喜欢自己的弟弟,在群臣的激烈反对面前还不是得乖乖地保留着自己太子的名号。

但今天这种情况下,皇上必须要表态,兴武皇帝反对了李槐泗,却依旧没说出自己的想法。这也是十六年来坐在这把椅子上悟出的道理。

“皇上,税制改革之利害,不言而喻。改革是一定要改的。”说话的是工部尚书肖楚渠。这是一个很有气派的元老,年龄比杜辅国还要大一些,他出身行伍,早年在边疆管理马匹物资,总是带着一股边疆来的豪气。“太多的事情我也不懂,但我知道,皇上去年年底想要修缮寝宫,工部的民夫图纸一应俱全,可是却拿不出钱。皇上想必还记得。”

肖楚渠这番话说过,任谁都知道这改革是必须实行的了。虽然很多人依旧满腹不情愿,但现在情况似乎没办法挽回。如果皇上想要废长立幼,那群臣可以毫不客气地站在一起反对他。毕竟道义站在大家的一边。但如果在今天这件事上在和皇上唱反调,那可有因私废公的嫌疑了,没人会冒这种险。

但是不能阻止并不代表就一定要承受最大的伤害。总是有人不肯心甘情愿的引颈受戮,总想着为自己再挽回些什么。高启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知道事情已成定局,还在想着止损。

“皇上,税制必须改,相信大家也都认同了。但这不可操之过急啊。当年多少人因为操之过切枉送好局面啊。依臣之见,我们应该先在一些地方试行,等到结果果然不错,我们再颁行天下也未尝不可。”放在平时,这确实是正确的方法,但现在不是。高启祥可并没有想着万无一失的试行政策。他想做的,是先把自己从高额税务里解脱出来。再在试行的过程中进行阻挠,那可比在今天的朝堂之上直接抗辩简单有效的多。

段喻楼也不禁暗暗佩服高启祥,真是个老狐狸,但他知道自己不必再回答他了。因为宋珪已经站了出来。

“高尚书,段相公刚才说的你也听见了,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入不敷出,亏空越拉越大。局势危机,高尚书却还是固步自封,不知道高尚书是真的为国家大计考虑,还是像趁机保护一下自己的财产啊。”

宋珪说完,段喻楼心里一惊,没想到这宋珪一点情面都不讲,出手就直奔要害,一点面子都没给堂堂尚书大人留下。高启祥自然也是火冒三丈,但他毕竟混迹官场多年,情绪自然还是控制的住的“宋大人,下官确实是为国家着想,毕竟新政实行要有个过程,下官只是不想操之过急。要是宋大人还有别的想法,那本官就不知道你这想法从何而来了。但我高启祥虽不敢在皇上面前说什么地位高低的话,但年纪毕竟比宋大人大了几岁,宋大人刚刚对老夫态度如此激烈,老夫实在不解,是否有得罪了宋大人的地方。”不显山,不漏水。似乎什么都说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这就是高启祥的本事,就是高启祥接替段喻楼成为吏部尚书的重要原因。所有人都在看宋珪,看宋珪如何收场,大家都感觉高启祥的还击很是犀利。

段喻楼并不想在这时候说话,此时宋珪本人如何,是否会折了面子,此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影响不到大局,新政推行势在必行,已经没有再争论的必要。但宋珪却根本没有让段喻楼难看,他只是一笑,低下身去“高尚书,下官向您赔罪。望大人看在你我都是一片报国之心的份上,饶恕了小人无礼之过。只是高大人,这改革之法已经不能再拖了。您可以问问李大人,亏空实在不小,再进行试行,难免再出些岔子,倒不如直接全国推行,结果怎么也不会不如现在的。”宋珪化解了高启祥的反击,又反将了一军。

高启祥知道,自己没什么话说了,要想继续相抗下去,就真的要撕破脸皮向皇上死谏了,但这种事情没人带头是不行的,带头的人没有地位也是不行的。于是,高启祥看向了杜辅国,杜辅国终于睁开了眼睛,却也不向后看,只是注视着皇上。此时朝堂上展开了议论,大家在这么重要的事情面前都忘了基本的礼仪,纷纷议论,朝堂之上充满了嗡嗡的声音。皇上静静看着,也不发一言。其实他的心里也很怕,毕竟动了税制,就是动了大部分官员的利益,他知道应该改,却没法确定会遇到多大阻力,自己是否能承受住这么大的阻力。他只想看看大家真实的意见,所以也不加阻拦。任凭着大家讨论开去。

“臣有一言。”在乱纷纷的朝堂之上。传来一个深沉,浑厚的声音。这声音来自一个中等身材,面色黝黑,留着短胡茬的中年人,杜平疆。整个朝堂瞬间安静了下来,恢复到了之前的样子。杜平疆只是工部侍郎,只是肖楚渠的副手,虽然官位不低,但远远没达到一言九鼎的地位。大家之所以这样尊敬他,除了因为他的父亲是杜辅国以外,也是因为这杜平疆着实厉害,据说他父亲也要被他做一半的主。“臣以为,成大事者,本就不拘小节,值此国家危亡之际,就更不应该墨守成规。大不了知错而该,再说了,依我看来,这改革并没什么错。应该尽快确定细节,挣取下半年就能颁行全国。颁行全国之后,大家还要把上半年的税按律补上,实在不行,连去年的也一并补上。”

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要知道,段杜二人一向不和,税制改革,吃亏最大的也是杜家,这大公子如今就这样爽快的赞成了,甚至还甘心再多吃些亏,实在让人不解,大家都盯着杜辅国,看看是不是儿子信口胡说的。但高启祥没有,他望着杜辅国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什么,向上对着皇上鞠躬“臣赞同!”

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没人开口说话,一片寂静。“臣也赞成。”一个苍老而有力的声音说道,这是杜辅国今天说的第一句话,但这一句已经足够震撼人心。皇上解脱般地靠在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在他看来,问题已经解决了。但没有人注意到,段喻楼的脸上正慢慢露出深深的忧虑。

两顶大轿子一前一后停在了杜府的门口,杜辅国从轿子上下来,脸上仍是深深的忧虑,沉默的向前走。杜平疆从后面的轿子上下来,却显得满脸的得意,他紧走两步追上杜辅国,伸手搀住了父亲。

“平疆啊,你算没算过如此收税,咱们家会损失多少。”杜辅国显得很忧虑。

杜平疆的脸上漏出了不耐烦的表情“父亲,既然已经决定这么做,就别管钱财的损失了,若是计较那些,你我父子怕是真的要遭殃了。你没看皇上那高兴的样子,看来实行新法,皇上是全力支持的。”杜辅国点了点头,也不在说话。

一行人刚刚跨进大门,步入后院,就听见杜安世年轻的声音大喊“彩云,你在哪,快过来。”那声音里充满了青春的萌动与不安分。杜辅国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问旁边的家人“二公子在干什么。”下人们却都不说话。

杜辅国更气了“我看这小子最近鬼鬼祟祟的,不知又要出什么岔子,平疆,这件事交给你。办不好,不要再来见我。”说完,他愤愤地走了。

杜平疆站在原地,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笑容。他目送着父亲走进屋子,回头对着跟在自己后边的家丁说“去,把二公子叫到我书房。”家人答应了一身,就向前跑去。

“等等。”杜平疆挥手,又叫那仆人停下“那个彩云,是什么人。”“应该是夫人跟前的一个丫头,去年秋天才来的,好像才十五岁,长的还挺标致。”杜平疆低头想了一会“去吧。再叫人向我书房里送点好茶叶。”仆人应了一声,向后跑了。

杜平疆懒懒地在院子里走,也不急于脱下并不舒服的朝服就这样衣冠肃整的在院子里打转,也许在他的眼里,这朝服并不怎么威严。

转了好一会,他才终于不再转了,到后堂去给母亲请安。请过了安,就坐在母亲的身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闲话“母亲最近身子骨还好吧,听下人们说,您最近不吃荤腥了。”杜平疆的嗓音还是那么浑厚。

“人呐,上了年纪,就不爱吃那些油腻的了,吃点素的,也是挺好的,也算给你们这些后辈积点德。”杜平疆笑了笑,积德,积德有什么用,他在心里暗暗说着。“最近我和父亲怕要开始忙了,您在家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就和丫鬟婆子说,他们不让您省心,就找安世。”杜平疆一边说着,一边注意看着母亲屋子里来来往往的下人。他终于发现了一个小女孩,脸上还带着红晕,微微喘息着,像是刚刚奔跑过的样子。

他没听母亲的话。看似随便地指着那个小姑娘“娘,那个丫头我怎么没见过,谁招进来的,别再笨水笨脚惹了您老生气。”

杜夫人忙着说“你看看你们父子两个,成天忙忙碌碌,那还注意得到我这老婆子,这是去年新招的丫头,叫彩云,可听话了,我用着,正顺手呢。彩云啊,来见过大爷。”那小姑娘连忙过来羞怯的请安。杜平疆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看着这女孩。张得确实还算周正,但要说什么倾国倾城,到真的谈不上。杜平疆在心里暗骂着弟弟实在没什么出息,没见过什么世面。一边点了点头“彩云啊,你要专心侍奉老太太,要是你把老太太侍奉好了,等过两年,一定给你找个好人家,像对我杜家的女儿一般。相反,要是在这府门里惹是生非,可就不好过了。”这最后几个字,杜平疆的声音又显出了阴鸷的感觉。

彩云听到这话,不禁哆嗦了一下。杜夫人忙拉儿子“你这样吓唬她做什么,他还是个孩子。好了,你去做事吧,你家大爷就是这样的脾气,你别怕他。”杜平疆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就起身辞别了母亲,走出了屋子。

杜家的花园很大,还有一条小溪穿园而过,放在平时,杜平疆是没有时间和心情在院子里乱逛的。但今天他的心情很特别。他刚刚在朝堂上影响了国家大事的决策,如今又要代表父亲管教弟弟,这种在家庭里的权威让他感到很满足。

他在院子里待了很久,计算着杜安世差不多也等了好一会,才迈着不慌不忙的步子向自己的书房走过去。在进书房之前,他透过窗纸好好地看了看里面的情况。杜安世坐在那里,低着头,双手不断摆弄着自己的衣摆,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

杜平疆咳嗽了两声,看到杜安世慌忙起身,才不紧不慢地步入书房。“哟,安世早来了,愚兄有些事情耽搁了一下,贤弟可别怪罪大哥。”杜平疆嘴上说的客气,但却一眼也没看弟弟,安安稳稳地坐在自己那把宽大的椅子上,端起茶杯,喝了起来。

杜安世看到哥哥这样子,心里不禁一震,他感觉哥哥把他晾在这里一定是有原因的,他问家人找他什么事,家人也不回答,这种种的迹象让他不得不感到一阵阵的紧张。

“最近,读得些什么书啊?”杜平疆看似随随便便地问。杜安世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没看什么,还,还是照旧。老样子。”杜平疆仍喝着茶,天知道他怎么能一直喝着茶,连杯子都不放下。“别老看那些四书五经的,把脑子都锁住了。在官场上做事,靠圣人之言可行不通啊。”杜平疆继续着自己有一搭无一搭的谈话。“知道了,小弟一定广泛涉猎。”杜安世嗫嚅着。“史书要多看一些,尤其是史记,汉书。”杜平疆放下了茶杯,也不喊下人帮忙,自己起身褪着朝服。“汉书读过了吗?”杜平疆问弟弟。“正,正在读。”“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你觉得怎么样。”

这看似平凡的一句话,恍如一声惊雷,震撼了杜安世的内心。他感到一阵震动侵袭着自己的心脏,一瞬间明白了所有事情,真的不知道回答什么好了。书房陷入了深深的沉默。杜平疆已经换好了便服,坐在椅子上仔细观察杜安世。

杜安世的脸上已经冒出了汗珠打湿了衣角。最后还会杜平疆打破了沉默“我在读这段的时候,总是感觉不太好,总感觉什么琴调文君都是放屁。那司马相如分明就是和那县令骗财骗色。自己家徒四壁,去人家卓王孙家做客却摆那么大排场,依我看,这司马公去的时候,就想好了一定要抱得美人归吧。你说呢?”杜平疆说完,向后靠着椅背,盯着杜安世的脸。

“我,我以为,大哥说的对。这司马相如不是东西,不是东西。”杜平疆看他不打自招的样子,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所以说,那些爱情佳话在我看来,有一半是假的。不足信,不足信啊。”杜安世一句话也接不上,只有不断地点头,不断地赞成。

不知道杜平疆又说了些什么,似乎终于满意了。终于做了总结“我和父亲最近忙,这家里可就是你说了算,你虽然才十五,但这担子你可推脱不掉,要是你仗着最近没人管得了你做些越礼的事情。你可要知道会发生什么。”他的声音在最后两个字上精准无误地变成了那鹰隼一般的声音。“去吧,我也要休息了。出门告诉下人,我的晚饭,就端到这里来吃。”说完,他把眼睛一合,应该是准备睡一会。

“生在这家里,到底有什么好处。”杜安世小声嘀咕着,慢慢伸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作者简介:我有点腼腆有点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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