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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浭水流》第一部第八章

时间:2020-12-12   作者:张凡 录入:张凡  浏览量:562 下载

纪实体家史小说《浭水流》第一部 抗战篇 血洒冀东

  第八章 年少当家

   父兄远在丰南,小达民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需要跑外的事都由他担当。王振芝把丈夫丢官归咎于时运不济,在宝局斗纸牌时拿了三个铜钱让王佬家给算卦。王佬家把铜钱捂掌心里咣当了一阵,又闭上眼睛含糊不清地叨咕了一阵,然后说了声:“开”,松开手,看着铜钱说,“你今年有灾星,须到庙里烧个替身。”

  恰好翌日就是团山子庙会,在罗文口通往团山子的七八里路上,一大早娶赶庙会的行人就络绎不绝,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个独行的小男孩分外引人注目,从他身边经过的行人都忍不住想,谁家的孩子,是不是跟大人走散了?

  这个独自去赶庙会的小孩就是张达民,他母亲笃信打卦扶觇,为给自己消灾,就拿小孩当成人使唤了。这是达民第一次独自走这么远的路,也是第一次去团山子,虽然不认识路,但赶庙会的人多,一路随着人流走,顺利到达团山庙。花八个铜子买了纸人烧掉,任务完成,还剩下两个铜子,看看太阳还老高,不用急着回家,就决定在庙会上逛逛。

   “拉洋片,拉洋片了。”

   一声吆喝,把达民吸引。拉洋片是一种类似于幻灯的表演形式,片箱有一人多高,箱壁上有四个带放大镜的圆孔,叫光子,观众坐小板凳上,扒着光子往箱里看,一个铜子看八张片。拉片的是个中年男子、一口黄牙参差不齐,见凑了六个人,就拉动绳索开始放片,用河北梆子的曲调边拉边唱:

   “我们里边观,又是一片,十冬腊月好冷的天,大雪下了三夜又三天。”

  片箱里的画面是大雪纷飞的西湖,而后随着唱词的变化,画片也随之变换,什么三潭印月、花港观鱼的,都是西湖美景。看完八张,拉片的说还有更精彩的《水漫金山寺》,箱子里喷水。

  “小兄弟,想看啊,想看就再交一个铜子。”

  喷水,谁不想看?可一摸衣兜,就剩一个铜子了,肚子咕噜噜的提醒他已经是中午,该吃饭了。一步三回头的离开拉洋片的去买烧饼,可刚走几步就被押宝的绊住腿。押宝是民国时期很流行的一种赌博方式,“宝”是一个四方形带盖的铜盒子,里面是一个方形黑色木块,木块上面一个红色的半圆,叫宝心。一张桌子铺块布,叫宝帐,布上画一大叉,将布分割为四部分,四个方位称作“幺、穿、拐和孤丁”四门。交叉点上置宝盒,宝倌,也就相当于庄家,负责做宝。做宝就是用布遮住,单手或双手在布下把宝心放进那个铜盒,转几下后再把宝盒放到交叉点,赌客们就在“四门”下注赌宝心。参赌人数不限,叫注叫到无人再下注或者有下大赌注的就可以开宝了。像所有的赌博一样,押宝也可以作弊。这种赌博方式简单,又可以多人参与,清朝时很流行这,以至于所有的赌场都被叫做宝局。王振芝在富裕的姥姥家长大,耳濡目染养成赌博的爱好,正月里天天押宝斗纸牌,但是不准孩子们参与。小孩子逆反心理强,大人越不许做的事,就越想做,好奇心强的小达民不满足于旁边观战,早就跃跃欲试。今天没人管束,岂能丧失良机,烧饼也不买了,蹲旁边看押宝。看了一会儿,发现那押钱多的,把把都输。灵机一动,掏出衣兜里剩下的那个铜子,押到大赌注的反向。开宝了,紧张得手心冒汗,小眼珠瞪溜圆,哈,赢了。这一赢就上了瘾,连饥饿都忘记了,一直赌到天黑庙会散场,赢了一大堆铜钱,衣兜塞不下,只好用衣襟兜着往家走。

  日头已经掉到披霞山后面,还不见儿子回来,王振芝有点慌神。先是出门向街坊邻居打听,问人家去赶庙会没有,庙会上看见她儿子没有,问来问去,也没问出个结果,只好迈着小脚到村西口,站大槐树下张望。

  这一望还真望见了,落照余晖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慢吞吞的走来,姿势看上去有点怪:“老二,你咋着啦?”

  传来有气无力的回答:“太沉,走不动。”

  到了近前,王振芝明白,沉,是因为兜着一大堆铜钱,又惊又疑又喜:“咋回事?哪儿来的?”

  “我赢的。”

  “赢的?咋赢的?”

   “押宝赢的。”

  “你会押宝?还赢了钱?”

   安全归来,还赢了钱,王振芝乐得合不拢嘴。坐炕上一数,竟然有八十多个。为奖励小达民的能干,母亲破例给他摊了块闲食(鸡蛋饼)。

  能者多劳,有了第一次的成功,很快就有第二次任务。这次更艰巨:走十二里路,去丰润县城买风匣。进了木匠铺,发现风匣大大小小很多种,不会挑选,就随便指了一个,交钱。

   “你咋拿回去?有车吗?”木匠铺的老板和善地问。

   风匣半米高一米来长,二十来斤,小孩子根本搬不动。

   “没车。”

   “你家大人呢?”见达民不说话,老板有点不信,“你就自己来的?”

  达民点点头。见孩子实在没办法,老板就找了根绳子,帮他把风匣捆到背上,“十二里,你背得动吗?”

   “背得动。”达民咬着牙说大话。

    “下坡时要小心,可别摔跟头。”老板看着小达民吃力的样子不放心的叮嘱。

   背负巨大重物,下坡若摔倒,后果不堪设想,达民虽小知道其中厉害——非死即伤。

    “没事的,我能行。”用力把腰板挺直,做出轻松的样子,背着风匣出了木匠铺,刚走十几米,就没力气再挺。佝偻着走了二三里,就觉两腿发沉,想坐下歇歇,可背上的风匣碍事,只得咬着牙继续走,直到有土坎大石头的地方,才能坐下。就这样走走停停,从中午走到黄昏,足足走了四个小时,才把风匣背到家。到了家,已经累得弯腰驼背像煮熟的虾,肩膀头被绳子勒出两道紫红色的深沟、火烧火燎的疼,要强的他却像啥磕碜事似的掖着瞒着。

   要强的人事事要强,吃苦耐劳的小达民在学习上也是门门功课拔尖。一九三六年,丰润县小学会考之前,城关小学校长神情严肃的登台训话:“我们学校历年会考都是第一名,今年还要第一。今年这个第一,我们准备派张达民去夺。”校长话音一落,,老师带头,全场掌声雷动,同学们都纷纷把视线投向张达民,他本人却是一脸惊愕,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心里嘀咕:以往都是第一,万一这次夺不来,自己丢人不说,还连累全校,甚至让父亲没面子。

  再没心思玩耍,每天都是第一个进教室最后一个离开,可争第一得师生共同努力,怎么几天过去,老师啥行动也没有?达民心中疑惑,却不敢问,戒尺是横亘在师生间无法逾越的高墙,讨论和质疑是不允许的,随便发问,轻则看张冷脸重则挨顿板子。

  在焦灼和疑惑中熬到会考前夕,依惯例,考场在城关小学,考生座位也是城关小学的老师负责分配。在考前一天,老师终于来找达民了,不过不是辅导功课,而是淡淡地告诉他,“你的座位在最中间”,还说了座位号。小达民不明所以,呆呆地看着老师。见他发愣,老师无奈,只好把话挑明:“门锁了,窗户能进去,你个榆木脑袋。”达民这才恍然大悟,撒开腿就朝考场跑。到了教室,一试,窗户果然能打开,轻松跳进去,找到自己的座位号,把课本笔记都塞进课桌。

   会考结束,张起鹏关切地问儿子考得咋样,小达民胸有成竹:“肯定第一”。张起鹏听了不大高兴,认为儿子过度自信,小孩子不可如此狂妄,于是就讲了番人上有人天外有天的大道理,教育他不可恃才傲物。几天后成绩揭晓,张达民不负众望,果然第一。

  小达民于是明白了,城关小学的所谓连年第一原来如此。达民心知肚明的事,别人蒙在鼓里。县教育局决定把头三名的作业拿去展览,这下可让城关小学犯了难,因为张达民虽然聪慧,却没有耐心练楷书,他的毛笔字拿不出手。还是校长有办法,只一个眼色,班主任就写了楷书,属上张达民送交。

  展览很热闹,全县各校均派人来参观,不愧是第一名,张达民的楷书,颜筋柳骨铁画银钩,参观者赞不绝口。会考第一的喜讯传到爽坨镇,同仁纷纷向张腾亚道喜,更有好事的求公子墨宝。他以为儿子进步神速哪知其中有诈,寒假,带了厚厚一摞宣纸归家,达民只好直言相告:“我写不了。”

   “你们学校造假,到头来让我坐蜡。”张腾亚哭笑不得。

  小达民眉头一皱:“您等着,我有办法。”言毕,蹬上自行车去了学校,找到老师,奉上宣纸。那个寒假,达民的班主任除了写字还是写字,一个月没得闲。

   如果说会考,城关小学利用地利占便宜,运动会则让他们吃了大亏。达民天生擅跑,被选入校田径队,踌躇满怀地到了赛场,发现情况不对头,外校的队员人高马大,咋看也不像小学生,定睛细瞅,竟然认出几个拉洋车的车夫!于是比赛没了悬念,无论长跑短跑,第一名都是车夫。城关小学不服气,几个火气旺的男队员当面诘问,对方恼羞成怒,散了会,腰里掖着钉子鞋来找茬,引发一场混战。成年人打少儿,又有钉子鞋作武器,城关小学的男队员好几个头破血流。这事闹到县教育局,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由此可见,民国作弊造假的风气不亚于现代,国情的发展,不是世风日下,而是一脉相承,发扬光大而已。腐败的根源是缺乏监督,台湾省的民主尚且是空名,何况彼时当局是冀东伪自治政府、日本军国主义的傀儡。

  会考夺魁,让张达民名声在外,刚满十二岁就有人登门提亲。这天,张腾亚的一个老友来访,恰逢他不在家,老张永以一家之主的身份接待。伯民偷偷告诉弟弟:“又是个说媒的。”达民一听,就赶紧溜到爷爷门外,扒着门缝偷听。

   “豆各庄闫家的老闺女,叫闫季荣。”

   “还有学名?念过书进过学吧?”老张永心生欢喜。

    “当然了,她父亲会打首饰,开了间首饰铺,两个儿子都是读书人,尤其是她大哥,一笔好字,在丰润县无人能出其右。

    王振芝听了女方的条件,不甚满意,因为女方比达民年长四岁。但是做儿媳的不能越过老爷子做决定,于是就给老张永使眼色,示意他拒绝。

   “她大哥跟腾亚是好朋友,要不然我也不能敢来保这个媒,闫家闺女样样都好,美中不足是缠过脚。”闫季荣是解放脚(缠足有放开),媒人把这当做缺点。

    “缠足,缠足好,这门亲事就定了。”没等媒人说完,封建脑袋的老张永大声叫好,这个老顽固是缠足陋习的拥趸者。媒人惊愕,没想到自己认为的缺点,却是对方眼里的长处。

      门内喜笑颜开,门外却火冒三丈,“你们这些老顽固,要包办我的婚姻不说,还给弄个裹小脚的,这也太欺负人了!”愤怒地抬起脚,踹开门、闯进屋大声宣布:“不行,我不要。我不要小脚女人。”

  爷爷大怒,用烟袋锅敲着炕沿骂:“混账东西,有你说话的地儿吗?”

  

  “给我提亲,凭啥我不能说话?”孙子理直气壮

  在外人面前被孙子顶撞,老张永感觉很丢面子,恼羞成怒破口大骂。气头上的小达民也犯了混,竟然回骂了一句。

  这还了得,孙子骂爷爷,大逆不道,王振芝抬手就扇了儿子一巴掌。张永气得七窍生烟,哆哆嗦嗦抡起手杖想教训这个忤逆的孙子,被大家劝下,“您老还是保重身子要紧,四六不懂的混小子,交给他爹教训。”

  张起鹏回来后,听了前因后果,并没动怒,没像老爷子期望的那样体罚孩子,只是让达民给爷爷下跪叩头请罪。出于对父亲的敬重,小达民只好照做。

  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张达民对封建包办婚姻的反抗以失败告终。见儿子闷闷不乐,张腾亚说,这门亲事不错,女方的大哥也是教员,儒雅博学,一笔好字,人人称赞。

  “她大哥字写得好,跟她有啥关系。”达民不满地低声嘟囔,转而向母亲求助。出乎意料,王振芝竟然反戈一击,“我看挺合适,算命的说你命硬,克妻,听媒人说,闫家闺女命更硬,不怕克,这就是天作之合。”

  十二岁之后的人生,张达民碰到过许多钟情于他的女性,但重信守义的他也许内心深处曾泛起过涟漪,但从未背叛过妻子。在解放初期,大批干部以家庭包办为由抛弃农村发妻,也曾有人劝他:“你老婆又老,又没文化,也不漂亮,换一个吧。”不管说这话的出于好心还是歹意,得到的回答都是怒目而视。闫季荣也对得起张达民的不离不弃,在他落难时,也同样的忠诚回报。

  事实证明,张达民和闫季荣,这两个命都硬的人确实互不相克,尽管当初看似不太般配,却能相濡以沫七十载,携手面对一场场灭顶之灾,相伴到卒寿之年。

作者简介:业余写手。冀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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